第A04版:旁评

上一版  下一版   

 

2018年01月14日 星期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精神“变形记”

对胡学文中篇小说的一种理解与分析

王春林

从生理年龄上说,胡学文自然是“河北四侠”中位列第一的老大。现实生活中,只要是不仅见过胡学文,而且还对他有所了解的朋友,差不多都会认可这样的一种判断,那就是,不论是从日常的为人处事,还是就其小说创作的总体风格来说,胡学文实际上都有着十足的大哥范,完全可以“罩得住”其他的三位手足兄弟。然而,不知道其他朋友的感觉如何,反正在我看来,愈是和胡学文接触得多,愈是读他的作品,就愈是强烈感觉到,在他看似温柔敦厚的表象下面,其实也还是很有一些狡黠存在的。当然了,你肯定很明白,我这里所说的狡黠,并不是在日常生活中人伦事理上的一种判断,而是专门针对胡学文影响日渐扩大的小说创作来说的。

从小说文体上来说,虽然说胡学文长中短三种文体均有所涉略,但相比较而言,他迄今为止最为得心应手的,似乎还应该是中篇小说。就此而言,他的《从正午开始的黄昏》之荣膺第六届鲁迅文学奖中的中篇小说这个奖项,其实完全可以说是实至名归,非常切合于胡学文自己的小说写作事实。也因此,我们这篇谈论胡学文小说创作的短文,其具体批评对象,也就是胡学文的中篇小说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或许与胡学文的关注视野总是集中在那些为生存苦苦挣扎的底层民众身上的缘故,批评界部分同仁曾经把胡学文也归入到所谓“底层叙事”的行列之中。现在看起来,这样的判断似乎很难成立。倒不是说胡学文拒绝关注底层苦难,而是说他在关注谛视底层苦难的同时,其实也还在勘探透视国人的精神困境。尤其是在艺术手法上,他更是在坚持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同时,也兼容着现代主义的表现方法。这一点,集中地表现在他的中篇小说《奔跑的月光》中。

张艳梅在《文化伦理视阈下的中国现当代小说研究》中表示,“所谓‘伦理叙事’,是以文学的方式探询属于个体生命自身的感觉。伦理叙事让人有生命的确切感,在不确定的生命流动中,让惊心动魄的寂静变为深沉的生命脉动,令生命个体在属于自己的偶然性中经受内部的强烈震荡,向人性的深谷不断眺望与憧憬。”阅读胡学文的中篇小说《奔跑的月光》,我们所获得的,正是如此一种突出的阅读感觉。长期以来,胡学文的小说创作一直真切关注着当下时代急遽变化中的社会现实,可以说是一位地道的现实主义作家。但这篇同样关注现实生活的《奔跑的月光》,却隐隐约约地由现实主义通向了现代主义。又或者,小说的根本特色就在于,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艺术况味的同时存在。

宋河和黄花本是某乡村里一对普通的夫妻,儿子犯罪坐牢,被判了六年徒刑。听吴老三说可以花钱减刑,便给吴老三的远房亲戚、镇上开着煤栈与油坊的老板吴多多送了五万元钱,希望能够减刑一年。没想到,这钱却打了水漂。钱花了,刑却没有减。为了讨回这五万元钱,宋河就开始一趟又一趟地跑镇上去找吴老板。类似的故事设定,马上就能够让我们联想到文坛流行的“底层叙事”。但是,且慢,这只是小说的一个由头,胡学文所要真正表现的东西并没有这么简单。就在宋河反复到镇上跑动的过程中,却不知不觉莫名其妙地被一个不知来历的傻子给缠上了。或许是本能地感觉到宋河夫妇天性善良的缘故,整个过程中,尽管宋河夫妻俩曾经想尽一切办法,试图甩掉这个没有来由的包袱,但就是无法奏效。到最后,傻子与宋河夫妇居然还处出了一丝淡淡的若有若无的亲情。

但颇有些一波三折意味的,是小说的故事却并未到此为止。就在宋河夫妇与傻子相处日益和谐的时候,吴老板却非常突然地带着傻子的一个名叫大旺的兄弟找上门来。这大旺不仅带走了不小心走失的傻子老哥,而且还硬是给宋河夫妇留下了一千元钱。一个不愿意背负的包袱,就这样被甩掉了,宋河夫妇反倒多少觉得有些不舍。没想到的是,一种梦魇般的遭遇就此才可谓真正地缠绕上了他们。过了不久,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带着一个女人,以傻子哥哥的名义找上门来。他们不仅带走了那一千元钱,而且还威胁这个事没完,过几天还会来找麻烦。到这个时候,宋河夫妇方才警醒过来:那个带走了傻子的人,未必就是傻子的亲兄弟,自己很可能上当了。但事情到此却并未终止,就在宋河夫妇担惊受怕的时候,又有两名戴头盔的男人找上门来,也自称是傻子的兄弟。因为未能如愿,两人临走时撂下狠话,“限时间把傻子找回来,不然会如何如何……”如此一来,宋河就陷入了噩梦般的现实之中:“宋河的日子很简单,除了吃喝干活,惦记牢里的儿子,再无其他,后来遇见傻子,也只想着尽快把傻子打发掉。可一桩又一桩的事往他脑里塞着一个又一个问题,躲都躲不掉。谁是傻子真正的家人?他们为什么争抢一个傻子?那个叫大旺的人把傻子弄到了什么地方?男人和女人、黑头盔和蓝头盔咋约好了似的没了影?这些问题不安分,在他脑里乱搞,生出一堆堆小问题。”虽然暂时好像还没有另外的人再来找傻子,但谁知道明天会不会呢?就这样,一种未知的厄运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一般悬在了宋河夫妇的头上。

《奔跑的月光》自然有着对于社会现实真切的批判性思考,比如残疾人的被拐卖问题,比如司法领域的贪腐问题,比如贫富之间的差距问题,都能够在小说的情节中得到明显的印证。但胡学文在创作中耐人寻味处却在于,通过对于“重复”艺术手法一次又一次的巧妙运用,把小说的故事情境渐渐地推向了极致。也同样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可以感觉到,胡学文在超离对于社会现实问题关切的同时,逐渐地趋向于一种存在感的传达。在一部现实主义小说中,能够读出强烈异常的存在感来,所说明的,正是一种现代主义艺术况味的具备。毫无疑问,胡学文的《奔跑的月光》中宋河夫妇那样一种梦魇般的存在处境,其实也可以被读出一种非常类似于卡夫卡的感觉来。由以上分析,即不难判断,胡学文正在静悄悄地实现着一种小说写作过程中的自我超越。

《风止步》中,同样既有对于现实苦难的关注,也有人物精神困境的勘探与透视。从故事表象来看,作家具体关注的,是乡村女孩被侵犯的问题。主人公王美花的孙女,就被村里的鳏夫马秃子给侵犯了。然而,更关键的问题显然在于,乡村女孩之所以屡屡被侵犯,乃是因为她们的父母绝大部分都外出打工了。父母外出打工,监护人不在位,乡村女孩的权益自然难以得到保障。而乡村的青壮年们,之所以要外出打工,究其根本,主要是因为乡村世界已然处于凋敝衰败的状态,在乡村根本就无出路可言。就这样,由乡村女孩的被侵犯,进而深入地触及到乡村世界的凋敝与衰败问题,所充分表现出的,正是胡学文对乡村现实苦难的关注与思考。

然而,胡学文的难能可贵之处在于,他并没有将自己的笔触仅仅停留在现实苦难的层面上,而是更加深入地挖掘了人性世界,对主人公王美花的精神困境进行了堪称淋漓尽致的艺术表现。为了确保孙女的名声不受损,不影响孙女未来的生活,王美花在发现鳏夫马秃子的侵犯事实后,一方面,陷入到深深的自责与愧疚之中,另一方面,却是自己“以身伺虎”,以委身于马秃子的方式委曲求全。把握了王美花的“怕”,王美花的如此一种心态之后,马秃子遂变得肆无忌惮。他一次次无所顾忌地威胁王美花,而王美花,为了保守秘密,却一次次地被迫委身于马秃子。很大程度上,对于马秃子的一再被迫委身,在王美花这里,已然变成为一种不无悲壮色彩的屈辱抗争。就这样,借助于王美花的一次次被迫委身,胡学文所深刻揭示的,正是国人精神世界中的一种普遍存在。

但胡学文的笔触却并未就此止步,在王美花之外,又引入了一个名叫吴丁的外来闯入者。数年前,吴丁的女友曾经被同事侵犯,吴丁力主报案,而女友却想低调隐瞒。到最后,吴丁坚持强行报警,结果女友因隐私被暴露而精神彻底失常,以至于悲惨地坠楼身亡。由此,吴丁遂陷入到极度的悲痛与自责中而一度难以自拔。正因为有过这样的一种精神创伤,所以,吴丁便成立了一个正义者联盟QQ群,以积极地帮助那些被侵者。他之所以出现在王美花面前,正是为了力劝这位同样被侵犯的乡村女性去报警。两位人生阅历与思维方式迥异的人物的相遇,自然就碰撞出了艺术的火花。一位坚决不报警,不愿意张扬被侵犯的事实,另一位却力劝对方以报警的方式捍卫自身的权益。就这样,一个欲拯救,另一个却意欲严守,两人各有自己的理由和逻辑。就此而言,小说写出的,就不仅仅是吴丁和王美花的一种行为对抗,而更应该被看作是两种思维方式的对抗。

到了胡学文获奖的那部中篇小说《从中午开始的黄昏》中,作家的笔触就更是全方位地集中到了人物精神困境的表达上。具体来说,胡学文对于人物精神内宇宙的开掘,集中体现在《从正午开始的黄昏》中的主人公乔丁身上。日常生活中,出现在家人面前的乔丁,是一位经营生意的老板。既是合格的丈夫和父亲,又是称职的女婿。而且,乔丁还会在固定的日子里出现在孤儿院,是一位真诚奉献爱心的志愿者。但任谁都想不到,一旦溢出了日常生活之外,乔丁居然会变身为一位四处偷窃的贼,尽管说他和“凤凰女孩”的偷窃对象,都是那些不义之财的占有者。那么,乔丁到底是谁?作家实际上是在日常生活的层面上为读者演绎了一出活生生的精神“变形记”。其实,又何止是乔丁呢?“凤凰女孩”、岳母,也都处于类似的精神分裂状态之中。那位平时优雅、淡定、标准贤妻良母的岳母,之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到另外一个城市去,实际上是为了和一个高大的男人幽会。也因此,乔丁与岳母相遇的那一刻,也正是他们一方面直面彼此的秘密,另一方面直面自己内心隐秘的时候。乔丁如此,岳母如此,更进一步地追问下去,又有哪一位现代人能够避免类似于乔丁这样的一种精神遭际呢?从这个角度来看,胡学文这部中篇小说所尖锐揭示的,其实是现代人一种普遍的精神困境。

(王春林,著名评论家,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

 

 

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