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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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01月14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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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入者

李晓晨

    天平秋林(水彩画)     查寿兴 绘

张元一直都不喜欢这座靠海的城市。尤其不喜欢冬天的海。北方的海洋性气候一进腊月简直要折磨死人,风一起来就刮上十几天,气温一天低过一天,风也不是什么好风,尖厉刺耳的像刀子没完没了地划拉玻璃,搅得人一天里有大半时间都心神不安。海边的冬天也实在是冷。不只是体感温度的冷,更是夹杂着狂风、巨浪、怪声、萧索、敌意和死亡的无处躲藏的寒意,所以,每当看到那些站在海边肉麻兮兮歌颂大海的人,张元总觉得滑稽,他们一定没有长时间在海边生活过。

我喝了一大口他带来的高粱酒,隔着干笋老鸭锅偷看热腾腾冒着白气的张元,生活没怎么改变他的轮廓,山根高耸,唇峰突出,五官有着东方人少见的立体感,除了个子不高,身形微胖。又何妨,我依然痴迷胖子。再见亦是朋友,可以一起大吃大喝,谈天说地,却不可再在冬天的大风里抱作一团了,张元扳过我的肩试图接续八年前的姿势,我迟疑一下还是躲了过去,所谓前任早已变成了路人甲乙丙丁,我们当年那么急不可耐地闯入对方的生活,却最终成了两个对彼此没有太多意义的普通身影。

然而认识时确实意义非凡。那时候张元他爹以一场出其不意的心脏病即将告别人世,在头脑还算清醒时他行使临终特权要求儿子一定要留在这所大学里当老师,万万不可听信女朋友的鬼话去大城市瞎混。老张说这话时混浊的眼里投射出真诚的一万种为他好的目光,经历了前面半个多月的争吵,张元忽然觉得一切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心脏病面前失去了分量,他压根儿就没资格和一个将死之人谈判,尤其这个人还是自己的亲爹,他只能认真而顺从地点点头留在这个百无聊赖的地方每天上班踢球喝酒打牌听歌失眠……有天晚上他怎么都睡不着站在房间的阳台上望着窗外的星星点点灯火,想自己假如从这儿跳下去一定会划出一道特别美好的抛物线,符合中学数学里关于函数的一切测算,最后发出干净而清脆的声音。但他没有,即便在半年后得了和周杰伦一样被说成是不死的癌症的病,他还是好好地活下来了。只是屋里多了一尊他娘亲自上山求的小金佛。还有我。

张元老跟人说我是他的小天使,朋友们都笑他恶俗到家,只有我记得这话后边儿还跟着一句——“我想把你的翅膀减掉,怕有天你会趁我不注意飞走”,这话里透着一个天蝎男的敏感和悲凉,那几年老天扔给他的不幸一个接着一个,他像个杂技演员手忙脚乱地上下应付着,压根儿没留意到我是怎样毫无征兆地闯入了他的生活。是的,我就那么趾高气扬地成了小他八岁的“夫人”,谈了一场天不怕地不怕的恋爱。他不怎么高明的摄影技术在我调教下屡出大片儿,甚至学会了做饭煮汤,辨别我离家出走的去向,我跟在他后面认识了一帮狐朋狗友,也算是学会了做小半个贤妻良母。我假装不曾想过以后,因为但凡仔细想想就会明白没有以后,我不甘心留在这里,而他却只能留在这儿。张元送过我一只金光闪闪的大戒指,套在纤细的指头上发出来自俗世的夺目的光泽,“等你肯嫁的时候,我送你个大钻戒好吧?”他把全部的温柔都给了我,我却只能抬头吻他,并不敢答话。在他想要婚姻的时候,我想要梦想,当我想安定下来时,什么都没了。

张元从锅里捞了一大块鸭肉给我,顺手帮我挤了很浓郁的香辣酱,“人家说吃辣的女生厉害,还真是这样。”你看,他还不忘挤兑我,我妈老说我走路喜欢看天,我们那地方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仰头的老婆低头的汉——难斗。“宝宝,你怎么还没嫁出去?”这几年我们没太多联系,我也懒得多说,只知道这个坐在我面前的男人已经是一对小儿女的爹,他不会再离开这里,就像当初决定离开我时说的,“你会飞得越来越远,而我不想再等了,现在我想和别人过另一种生活”。他认命了。比我更痛快地接受了所有安排。而我又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停下来。命运真是轮回,抬头向天看,苍天又饶过谁呢。

窗外竟然开始下雪了,大雪花扑洒洒漫天卷地的下来,北方的冬天终于有了该有的模样。张元最怕大雪纷飞的日子,这样的冬天会让他的病发作得厉害,脊梁疼得连腰都直不起来。“要不你快回家吧,下雪了,一会儿路不好走的。”我怕他再过会儿连走回去的劲儿都没了。

他没理我,眯起眼看着外边发愣。手机突然响了,是他的。电话那头响起含混不清的童音,“爸爸,爸爸,下雪了,你陪我们去玩雪好不好?”张元一下子清醒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好,爸爸马上就回来,马上呀,豆豆等着爸爸,好不好。”噢,想起来了,这就是张元说的跟他长得特别像特别像的小女儿吧,他满眼甜蜜,生怕吓跑了电话里的小声音。

“早点儿生个宝宝吧,你那么喜欢孩子,虽然我不可能当她爸爸了……”我是喝多了?不然,怎么再也看不见漫天的雪花了,而这句话却分明清晰地写在了雪地里。想起黄灿然写的一句诗,“你身上有天堂,但你看不见因为你以为它在别处,你身上有人间,但你也看不到因为你只感到自己在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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