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8版:品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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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7月24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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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秒针

苏沧桑

苏沧桑

《纸上》自序

在遥远的阿拉斯加腹地,有一条塔那诺河,一百多年来,每年三月的第一天,小镇的人们会聚在一起,在冰冻三尺的大河中立一个木头三脚架,将一根绳子与瞭望塔上的钟摆相连。当冰雪融化、冰层断裂,三脚架终于倒下的一瞬间,钟摆会停下,钟摆停在几时几分几秒,就是春天到来的时刻。

大地上,有无数这样奇妙的时辰、动人的故事、深邃的思考、磅礴的想象……偶然被记下,大多被遗忘。写作者,就像冰河上定格春信的秒针,精准而诗性。

人类的脚步和灵魂从未停止过流浪,在广袤大地上留下了无数璀璨文明。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生生不息,也有一些珍贵的什么正在渐渐远去。现实土壤深处,熠熠发光的一些人一些事物,黑洞般将我深深吸引,身在古城杭州,心被魔力牵引着总想去旷野行走、寻找、靠近,如同深海一只龟缩在硬壳里的贝类,总想探出触手去刺探另一种具有强烈陌生感的人生,眺望或凝视生命的另一种可能性,比如去草原养蜂,去戏班演戏,学古法造纸,跟船娘摇船,住进蚕农和茶农家养蚕采茶,冬酿时节赤足趟过酒作坊地面的积水,像祖先一样出海打鱼。

于是我去了,勇敢而笨拙,一往情深。未曾想到的是,每一次触摸,于内心是震撼,于灵魂是洗礼。

于是有了以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为主题、以中国南方珍贵的非遗文化、手艺行当、风物人情为基本元素的系列散文《纸上》《跟着戏班去流浪》《与茶》《春蚕记》《牧蜂图》《冬酿》《船娘》。三年多来,“我”深入“他们”的生活现场,和“他们”一起捞纸、唱戏、采茶、养蜂、育蚕、酿酒、摇船,试图对那些正在远去的劳作方式、正在经历时代巨变的人心,进行活化石式的解构,深度挖掘一个个鲜活的人生横断面里蕴藏着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精髓,以及山水之美、风物之美、劳动之美、人民之美。

希望这些文字结集成书后,能为读者们呈现一个“独特”视角下多元多维的文化世界——充盈着水气和灵气,也潜藏着雄风和大气;是南方的,也是中国的;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是历史的,也是正在发生着的。

为追溯谁是人类最早的祖先,古脊椎生物学家将二点八厘米的杨氏鱼头颅化石连续磨片,最终将其切分成五百四十多片。我从生活的矿井里,执着地截取着一个个时光断片,它们虽不比四亿年前的古鱼头化石切片,亦非古墓中薄如蝉翼的素纱禅衣,但我想,多年以后我不在了,一代代人不在了,无数记录者的文字还在,未来的人读到时,依然能从中触摸到一双双人民的手,听到更接近天空或大地的声音,看到始终萦绕在人类文明之河上古老而丰盈的元气。

但愿。

《纸上》后记

2019年11月14日傍晚,我赶到日本奈良斑鸠町的法隆寺时,白凤时代的梵钟在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里,久久回响着古老的音色,世界最古老的木造建筑群如日落般静美寂寞。我是最后一个到访者。

我的目光跟随着暮色,一一抚摸五重塔飞翔的屋檐,偷心造的云拱,幽秘的回廊,巨大的木柱群和支撑木柱的圆石,一一印证着我在那本书里读到的关于这座千年伽蓝的一切。三年前一个午后,我在杭州莫干山路金汇大厦十七楼的办公桌餐盒下垫着的旧报纸上,瞥到了一则新书介绍,日本作家盐野米松等合著的《树之生命木之心》,对日本三代宫殿木匠持续十年的采访笔录呈现了传承一千三百年的匠人之魂,里面有很多工匠口诀:

“营造伽蓝不买木材而是直接买整座山。”

“树木的癖性也是树木的‘心’。堂塔的木构不按寸法而要按树的癖性构建。”

“要按照树的生长方位使用,长在东西南北的树应按它们的方位使用,长在山岭上和山腰上的树可用于结构用材,长在山谷里的树可用于附件用料。”

我的心被什么狠狠震了一下。

然后,有了《纸上》。写的是古老村落里唯一一位坚持古法造纸的传承人的故事。原发刊物《人民文学》在“卷首语”中写道:《纸上》是有来源、现场、去向的,是有声音、色彩、味道、纹理的,是密布质感和充满活力的。作品体贴着自然古朴绵厚耐久的人心,以及他们传导至手上活计的心爱喜欢,于是也便有了朗润透亮的语感,以及与文中人物冷暖共在的敏感和悄然不响的欢喜。

又有了《跟着戏班去流浪》。写《跟着戏班去流浪》前,我深入老家越剧草台戏班,和他们同吃同住同演戏,深度体验原生态民间戏班生活。原发刊物《十月》在“卷首语”和琦君散文奖颁奖词中写道:《跟着戏班去流浪》呈现了民间戏班不为人知的生存状态和思想情感,百年越剧的辛酸苦乐浓缩成此刻的种种瞬间,平常的日夜交织着“家”与“流浪”、“梦”与“生活”的难以言尽的人生况味。其真切、细微,非在书斋中所能完成。那些我们身边被忽略的现实人生,在挣脱了概念化的存在后,变得如此鲜活且意味深长。

为追寻浙江新疆三代养蜂人浪迹天涯、追花夺蜜、催人泪下的故事,我远赴新疆行程万里,深度体验鲜为人知的养蜂生活,诚挚书写了《牧蜂图》。原发刊物《人民文学》在“卷首语”中写道:《牧蜂图》文笔清畅,如同生灵间的交谈,表达着对劳动对生机的天然情感。

还有《与茶》里坚韧隐忍如一株老茶树的茶农、《春蚕记》里很可能是江南最后一代的养蚕人家、《船娘》里在西湖上漂泊了三十年的船娘、《冬酿》里偏远海岛寂寞而执着的古法酿酒人……我发现我遇见的每个人,从未吝啬过自己的努力,每一份最原生态的劳作里,都深藏着难以想象的艰辛和无奈,也深藏着生生不息的古老美德,如一叶茶的苦涩和芬芳,久久地在舌尖上矗立,在心坎上颤动。

他们是我终身敬重并感恩的人。

三年多来,写作时的我很像一棵老桑树。坐在杭州钱塘江边十一楼的家里或别处,总觉得自己仍在生命的来处——东海边玉环岛的娘家小院,南山后东海传来阵阵涛声,海风和水汽漫过山岗,来自群山的泉水汇集在水井里,在月光下汩汩作响。我的脚尖如遒劲苍老的根须深深扎进土里,我的指尖如蓬勃绽放的枝叶,我在电脑上敲出的每一个字,伴随着颈椎压迫神经导致的左肩臂经年的疼痛,也伴随着文字带来的快乐战栗。

1808年,双耳完全失聪的贝多芬完成了《F大调第六交响曲(田园)》,他曾对朋友说,周围树上的金翅鸟、鹑鸟、夜莺和杜鹃是和我在一起作曲的。第二乐章结尾处,他用木管乐器模拟的“鸟鸣”声,在当时引起了很大争议。囿于古典乐派的传统观念,人们认为如此粗糙的声响,根本不宜用在交响乐中,甚至不能被称为音乐。音乐鬼才柏辽兹为贝多芬辩护,纷至沓来的时光和后人为鸟鸣声辩护。

人类从未停止过流浪,寻找,颠覆,重构,灵魂却渴望安宁。为了灵魂的安宁,人类无法停止流浪,寻找,颠覆,重构。世上有多少人如那一声“鸟鸣”?有多少梦是那一声“鸟鸣”?希望我用文字“模拟”的“鸟鸣”声——时代恢弘乐章里一个小小音符,能给读者带去深刻的愉悦。

感谢耄耋之年的父母——此书每一篇散文的第一读者。

感谢出版方。

感谢所有帮助过我的人。

(散文集《纸上》,苏沧桑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5月出版。苏沧桑:散文家,浙江省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浙江省散文学会常务副会长。出版散文集《纸上》《等一碗乡愁》等多部,获十月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琦君散文奖、中国故事奖等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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