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8版:品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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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3月03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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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守至春山空静处

《春山空静》的人文情怀和美学坚守

段若兮

□段若兮

2022年5月,夏木清融之际,诗集《春山空静》出版。诗集名取意“春山怀雪 空静翠微”,并有同名诗《春山空静》:

残雪不舍消融,长久驻足于山阴处

幽暗的水流在冰层下涌动冰层一寸寸变薄

雨丝无声。风拂过青灰的屋檐

又藏身于树枝的颤抖中

桃梨初生的花萼,抱紧幼蕾

……

——这就是娇嫩而清新的春天,地气回暖,万物生发,山阴处寒凉,雪色绢白,而山阳处的薄雪已化作潺潺春水,裹挟着冰屑、腐木和虫卵,缓缓流过赭褐色山岭,一时间春冰浮玉,春山隐约,随之而来的几声稀疏鸟鸣,让山野更为清寂空静。这种自然之景及其所映射的精神世界与我追求的诗歌的风格面貌是相互照映的:我追求诗歌整体气象的清白空静和谦卑冷冽,并具有璞玉的质感,和白石、苔藓与青竹糅合交织的气息,以期形成温柔而隔阂,悲悯而清澈,朴素而深邃的审美印象和情感牵动。

《春山空静》创作于2019年至2022年,恰逢读研三年。读研带给我的首先是创作观念的推翻和重建,文学世界的重置和扩容,随后是创作技术的迭代更新和个体心灵力量的激增与潮涌,这种心灵力量激发一个人“生而为人”的思考和将技术、才华内化为精神和使命的文化自觉。人的生命的脆弱和人性的温暖同时展现,这是现实世界,也是文学的素材。在这两股力量的夹击助推之下,一个新的“精神性自我”重新长成,或者说在浩渺世界的体系中一个“个体的我”被唤醒,至此,我从群体遮蔽和自我封印中走了出来,进入了知觉世界,重新看见了自我和苍生:所见“春山”,浮尘尽去,青绿翠微。

作品是作家意识的产物,写作本是一场自我质疑、探索、开发和教诲。《春山空静》对于一个诗人的感召和引领体现在一个人在经历生活,以及工作调动等一系列繁重杂芜的状态之后,必将度过浮荡和虚空,最终回顾轻盈、繁茂和沉静,而《春山空静》就是反映这种状态的具象文本,也是我的自省和成长之书。

退守至春山空静处,此退守,并非隐逸之退,而是退守至“诗人本位”,或者“生活的深处”和“情感的内层”。如果一个诗人追求隐逸,结果只能是个人在时代中的缺位,失去了共时性和在场感,作品就容易失真和虚假,乃至孱弱、单薄、干瘪,缺乏血气、生机和筋骨。“诗,与它的种种视域,一直是一种月下的、尘世的、造物的现象。它是获得一定形式的个体的语言,它是物化的、对生的、当下的、见证的。它置身于时代之中。”(保罗·策兰《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的文学创作》)。或者说,诗歌与诗人都处于时代的风暴之中和意识的核心地带,对于诗人而言,任何一个时代都是最好的时代,如果时代是残缺的,诗人就是补缺者,如果时代是封闭的,诗人就是凿光者。我们所处的时代,狂飙突进,激情暗涌,这是时代的丰富,但对于诗歌小众化的问题,可能存在认识上的偏差,其实在任何时代和国家,诗歌都不是流行性产物,不具有普适性,可是诗歌的小众化对标的不是边缘化,而是学术的精英化和专业化。诗歌从未衰落,或者说文学在文学的场域中一直都是繁茂茁壮、生生不息的。正是有了诗歌的存在,让人类的文化意识和精神追求有了安放之所,并始终处于人类精神和意识的高纬区间。

退守至春山空静处,也是指诗人要退隐于诗歌背后:“在他的世界中他隐去了自己,可能正是因此,这世界才为阿巴斯所占据。”(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随风而行》)诗人随风而行,随风而逝,而作品依然茁壮、伟岸、骨架劲挺、血气丰盈,传之久远。诗始终大于诗人,或者说只有诗大于诗人,诗人的创作才是成功的,有效的,这样的诗才具有离开诗人之后独自存活和持续生长的能力。因此,诗人要放弃道德上的虚荣心,把自己藏匿在文本之后,把作品推到台前。其实作品就是诗人的身份彰显:“艺术家就是他的作品本身,而不是一个人。”甚至,成功的隐身和消弭会带来一种完美的错觉:“不是诗人在用语言表达自己,而是语言在通过诗人表达他自身,是语言蜂拥麇集到诗人身上来寻找出口。诗人只是消极的容器,是试管,是核反应堆,让语言的各种元素在其中碰撞,化合成新的东西。”(江弱水《诗的八堂课》)

黎明降临

光之变幻,犹如

蝶蛹的骤然破裂和翅膀的缓慢展开

寂静中传来叶片相触的声

风丝和空气的轻微摩擦,震颤蛛网

一条蛇借助背上的绿斑,藏身于

苔藓和卵石之中。露珠沿着叶脉滚动

至低处,坠入草丛和泥土

……时间进入倒叙? 我错过的所有黎明都回到这里

以倾听我的独白和忏悔。天幕由玄黑变为谧灰

最后一颗星,发出钴蓝的光

在它坠落的地方,霞光升腾起鱼血般的绯红

在《黎明降临》这首诗中,我试图让自己消融和渗入每一个事物之中,藏身于光芒、叶片、风、空气、蜘蛛和蛇、苔藓和卵石、露珠、草丛、泥土、晨星和朝霞……和万物一起共同参与辽阔世界的构建,推动江河的奔涌和星系的流转,以及光阴和历史的流逝与更迭。诗人藏身于诗歌背后,把诗歌推到前台完整地交还给世界和读者。“真正的诗感只能从越来越放弃的自我和越来越多的世界中获得。”(简·赫斯菲尔德《十扇窗:伟大的诗歌如何改变世界》)诗人在自我放弃中变得纯白而脆弱,于是世界有了进入她的端口,事物的本来面目和深层规律得以层层展开,裸露,自然演化,顺势延展和自主生发。如卡夫卡所言,“世界将自由地展现给你,让你揭示它,它别无选择,将在你脚下陶醉地展开。”其实,世界也在寻找和等待诗人以通融的心灵、深邃的思想、灵动的文笔来诠释和解读它,让它在文学典籍中找到一个坚实而确凿的存在,犹如被璀璨圣洁的光芒所供养,长出血肉丰满的身骨。换言之,客观世界也有“被看见”的主观需要。诗人只有从诗歌创作的本质和整体入手,关注作品的内在气象和深层结构,在筋骨、气韵、质感、余味等方面深耕,使作品在精神强度、情感深度、文化载量上得到训练并达到更高层级,此时,诗人在创作技术层面趋于精纯和完美,世界也化身为雄健的绿羽孔雀,庄重而优美地降临,折扇般徐徐展开它华丽的翅羽,无比夺目,尽显琳琅。诗人仍然站在世界和作品之后,一身朴素、清洁而萧索,但那刚好就是一个诗人应该坚守的位置。其实,当诗人隐身于世界和作品之后,以全部热情和慧心把世界推到自我之前时,她反而在退守中坚定而完整地拥有了这个世界,也就拥有了诗歌和自我。

我同时退居于古典精神和先锋意识的糅合点,让古典和先锋实现脉络对接、肌体共生和意义增值。诗集《春山空静》在语言熔裁、意境创设、情感灌注等方面保存了古典文化的气脉和底色,情感冲淡,深情而克制,抑而不发,语言有情味,有古意,以语言呈现画面,诗画相融,但思想意识、文化观念和情感走向是先锋的,犀利,敏锐,动荡,充满反思性和对抗感,如《枯荷记》,以充满古典之美的“枯荷”入诗,但并不着力书写“枯荷”的萧瑟之美,不长久沉溺于侘寂和颓美的消极氛围自我消磨,也引诱他人沉沦,而是以暮秋枯荷起笔,在“祭坛”“时间”“前世”“孤心”这些带有庄重情感和虔诚信仰的事物的铺垫下借力起势,发出质疑:“她隔着辽阔的水域质问我:卸去浮华之后/你,还拥有什么?”一个人在卸去浮华表象和隆重赘饰,还原为本质的、纯粹的、“赤裸裸”的人之后,最终能够为这个世界和自己的人生留下什么? 这是关于人生终极命题的思索和一个人灵魂净重的勘问,也呼应首句:“只有你的枯败配得上我的深情!”同时,以荷花盛开之后的枯败对标人生经过沉淀之后的朴素深情,让一首诗歌达到了圆融、透彻和平衡,形成了诗歌与“人之境”的对称,此时,我和我所处的世界实现了关乎心灵的会晤和懂得,古典和先锋也达到了对接共生与化合增值,此时诗歌具有了跨越时空的厚实和沧桑之美。再以《水袖》为例,“水袖”来自古典戏剧,用对于飘忽无形的水袖的掌控,映射诗人对意念和灵感的捕捉、锚定和呈现,换言之,这是一首关于“诗的生发”的暗示之诗。诗人借助想象的飞翔之翼和语言的罗织运化之力,让世界固有的诗意得以显现,也就是卡尔维诺在《控制论与幽灵(关于作为组合式过程的叙事文学的笔记)》中所强调的:如何将灵感、意念转化为白纸上的黑字? 其实古典也是一种先锋,先锋从来都不是一个时间意义上的概念,而是一个关乎思想深度的衡量标准。古典与先锋的交融,让诗歌具有了沧桑质感和情感厚度,变得丰满结实,立体多维,充满莽撞而可贵的实验探索精神,也对读者提出了关于阅读难度的挑战。

《春山空静》的书名容易让人产生误解:这是一部关乎青山绿水的耽情之作,实则不然。诗人胡弦的评价更为中肯:“诗集名《春山空静》,但段若兮要写的,显然非空灵之境,而是生命充满了痛感体验的立体雕刻。我无法用某种美学趣味来愉悦地归纳这些诗,因为它们是对隐秘个人经验中最具悬念和苦楚的那部分的塑形,既有冰石之冷又如烈焰熔浆。这本诗集是我在轻松快感的日常惯性阅读中突然遇到的障碍,当我在它面前审视、徘徊、耽留时,我能意识到,作者已拿到了通往另一个别有深度和意义世界的密钥。”我很喜欢“密钥”一词,正是在写这本诗集的过程中,我和我所处的世界逐步建立起关乎血脉和基因的深度链接,我聆听它们的机密、私语和忧伤,并将其呈现于纸上。

这本诗集还激发出我对文学存在意义的思考:文学并没有创作出多余的东西,文学的存在或许就是为了唤醒我们生命中固有的纯真、敏感、朴素、高贵和清澈,让我们不被生活所磨损,不被时代所遗忘和混淆,让我们在高速公路、打卡上班、汽车、高楼、速食快餐、手机、电脑之外,在钢筋、水泥、化纤、铝合金之外,还能感受到泥土、露水、雪花、坟墓、灶神、水井、谷穗、月亮、春联和故乡……

于是,我们不被社会时钟所卡死,不被科技所挤对和蔑视,不被大数据算法所狠狠拿捏,能够清晰而确凿地感受到自己以血肉之躯活在这个世上,并在万物中占有一席之地。

诗集名为《春山空静》,此“春山”,成为一种心灵的栖居之所,所谓“空静”,不是单调乏味的空洞贫瘠,而是喧嚣之后的沉静,繁复之后的留白,是个体精神和写作技术经过淬炼和淘洗之后的删繁就简,静若无为。

再回看诗集《春山空静》的封面,朴雅素白的底色上,青绿山水在薄雾中涌现,犹如一种澄明的思想久经蛰伏之后,在春风春水的抚摸荡涤之下,忽然苏醒,显现出其卓然风骨。

诗集《春山空静》,段若兮著,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段若兮,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春山空静》《人间烟火》《去见见你的仇人》。诗集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参加诗刊社第33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34期高研班。入选甘肃省第三届、第四届“诗歌八骏”。获首届石峁文学诗歌提名奖、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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