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毛姆很早,读他却很晚。 小时候家里有本《天作之合》,收录毛姆44个短篇小说。这样一本厚书,自然被我旺盛的阅读欲逮个正着。可是以克制和简洁见长的毛姆大叔,似乎很难吸引十四五岁的文艺少年。我还望文生义地认定,“天作之合”必定是言情小说。甜腻会把人粘牢在日常里,对于试图起飞的少年来说,无法忍受。刚刚萌动的荷尔蒙很快将我引入《三国演义》《红楼梦》《呼啸山庄》《三个火枪手》《飘》的世界。至于毛姆,再见吧大叔。 重逢毛姆要到二十岁出头。你的野望遂如同瀑布,从百丈悬崖倾泻而下,激起巨大的声响。然而又什么都抓不住。唯有日复一日地同内心的欲念来回拉锯。经友人推荐,我找来《月亮与六便士》。一读之下,惊觉毛姆的文风虽然日常,但,他根本不是甜腻腻的言情写手! 近日,朋友宇敌和刘毅出版了一套“夜读版《毛姆精选作品集》”,其中收录了《月亮与六便士》的权威译本。十多年后重读毛姆,生出更多的感触。 《月亮与六便士》的内核其实非常激烈。思特里克兰德是个证券经纪人,属于典型的中产阶级——循规蹈矩、趣味单调,无高远理想,目光所及只有妻子、孩子和工作。然而有一天,他的艺术天赋忽然被激活,于是抛妻弃子,跑到巴黎学画。死后他被追认为当代最伟大的画家之一。 所谓“别人盯着六便士,你却抬头看月亮”,指的就是思特里克兰德这类人。为追求梦想,不惜放下一切,拒绝亲友团的“好意”,执着地自我放逐。我被震撼到了。尽管那时我不通世事,未曾和这个世界短兵相接过,但思特里克兰德原先的生活,不正是社会长期以来对我们的规训吗?拥有稳定的工作和不菲的收入,是“正常人生”的标配。毛姆却借主人公之口质问:喂,这样的生活,真的值得过吗? 有趣的是,写《月亮与六便士》时的毛姆恰恰构成了思特里克兰德的反面。1917年毛姆与西里尔结婚。这门亲事很快沦为灾难。因为打一开始,毛姆就觉得这场婚姻是强加的。婚后,西里尔表露出极强的控制欲,试图全盘操控毛姆。她还热衷社交,家中永远高朋满座。这让毛姆无法安心读书写作,烦躁郁闷。尽管对妻子越来越厌恶,毛姆却迟迟下不了决心。而且人前人后,都配合西里尔摆出“模范夫妻”的样子。看来在被平庸绑架这方面,毛姆跟我们并无区别——他也为家庭所累,害怕周围人指指戳戳,受制于各式各样的规则与潜规则。好在,他还有写作。1919年,即婚后第三年,毛姆完成了《月亮与六便士》。这本小说,可以视作毛姆对平庸的抗拒。其中,思特里克兰德的太太简直是西里尔的高仿版——她也热衷于沙龙,以结交作家、诗人、艺术家为荣。她矫揉造作、附庸风雅,妄图用家庭的琐碎捆绑住丈夫。对这样一个肤浅乏味的中产阶级代表,毛姆时不时调侃几句,还借思特里克兰德之口来斥责。 或许女权主义者会认为,毛姆的评论太刻薄,字里行间充满了直男癌偏见。难道女人没有独立的精神世界,全部事业就是要控制男人吗?不过考虑到具体处境,毛姆的激愤是能够理解的。而他所激愤的对象,换成男女都行——对于那些甘愿被平庸束缚的灵魂,大叔向来不惮以毒舌。 有人觉得毛姆刻薄、冷酷,我则从中看到了一种超然的姿态。毛姆舍不下美好生活,做不到断舍离,但他能让灵魂从躯壳中抽离出来,不断消解俗世的枷锁。这就是为什么大叔越毒舌我们越爱他。爱他,就好好读他。毛姆幼年丧亲,个头矮小,羞涩内向,与口吃伴随终生,是阅读拯救了他。而阅读他也将使我们免于内心的黑化。 从这个角度说,“夜读版毛姆”是最好的选择。其夜光的设计代表着“夜读”的理念,也是一种隐喻和象征——白天,我们扮演着社会角色,应对种种生活的压力,陷于庸常而无法自拔。在这人心浮躁,人人争抢六便士,阅读被娱乐压扁了的时代,毛姆的小说就像一份礼物,献给所有不甘于被平庸吞没的读者,并提醒着我们:无论哪个时代,终归有着追逐月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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