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了这声快门等了整整二十年。对我来说,摄影中最美的瞬间往往不是某种景色,而是关乎你的理想和追求。 古时,随着“丝绸之路”的繁荣,骆驼曾是商队和旅人在西域地区非常重要的交通工具。 然而,随着交通运输行业的飞速发展,如今,我们几乎已经看不到长长的驼队背负着物资行走在绵延的沙脊上……不过,在自然条件恶劣的喀喇昆仑地区,这种原始的运输方式却成了至关重要的存在。随着喀喇昆仑地区的不断开放,海拔3500米的苦鲁勒村的骆驼养殖业及驼工向导队伍渐渐兴起。 摄影师郝沛用镜头记录下了他们的生存现状,在他看来,昆仑驼帮犹如“丝绸之路”上的活化石。 在“丝绸之路”上追逐摄影梦 郝沛成为职业摄影人至今已经有三十多年,他一直致力于拍摄新疆的自然风光、矿业资源及民俗文化。在此之前,他曾经只是一名普通的美术老师,怀着好奇心买了第一台海鸥相机,开启了摄影的大门。起初,对摄影一窍不通的郝沛把当时工资的三分之一都用来购买摄影杂志,自行揣摩、练习。有一次,郝沛突发奇想,用剪影的效果拍摄了两位地质工作者在夕阳下工作归来的照片,送到县里参加摄影展览,结果还被奖励了15块钱,他由此对摄影产生强烈的兴趣和热情。 直到1983年,郝沛因为摄影能力出众被调入刚筹建不久的新疆地质矿产陈列馆(现名为新疆地质矿产博物馆)负责图片的征集和拍摄工作。 郝沛才从一名业余摄影爱好者迈入了专业领域。当时,他被派去寻找两张代表新疆名片的图片,一张是世界第二高峰的乔戈里峰,另一张是克勒青河上游的山岳冰川景观。郝沛找了两个多月,从新疆一路找到了北京都没能找到,这让他开始了反思,新疆有太多绮丽的风景却无人记录,实在可惜。而自己作为一名新疆的地貌摄影师,却没有拍过这两处景观,必将留下终身遗憾。 为了实现自己的摄影理想,郝沛毅然辞去了原本安逸的工作,正式走上职业摄影师的道路。郝沛决定主攻新疆典型的极限地区地质地貌景观,他希望把那些尚未被世人了解的壮美景色通过自己的镜头呈现出来,并一直坚持到了现在。 喀喇昆仑山脉是世界上最高大的山系之一,拥有4座8000米级高峰。喀喇昆仑主峰——乔戈里峰,意为“山地之王”,海拔8611米。喀喇昆仑腹地海拔相对较高,恶劣的气候环境和艰苦的交通条件,使众多摄影人望而却步。因此,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郝沛足足等了十多年,他才做好了充分准备,向喀喇昆仑发起挑战。 在进入喀喇昆仑前,郝沛相继拜访登山家、探险家和地理、水文专家,请教在高海拔地区生存要面临哪些意想不到的困难及应对方法。此外,为了适应喀喇昆仑腹地恶劣的气候环境,在正式进入喀喇昆仑之前,郝沛还先后在天山托木尔峰脚下的琼台兰冰川、且末塔克里克苏玉石矿、东昆仑黄羊岭、云雾岭等海拔均高于4400米的地区一边拍摄,一边学习和演练在极限条件下解决饮食住行的问题。同时,也对自己的身体条件进行测试和科学评估。 冒着危险等待生机 从2008年开始,郝沛在五年内四入喀喇昆仑。可以说,每一次都要冒着生命危险,所幸,有驼队和驼工师傅的保驾护航,才让一切有惊无险。 每次进入喀喇昆仑腹地拍摄,郝沛都要在距离乔戈里峰最近的苦鲁勒村租上骆驼并聘请驼工向导。据郝沛介绍,苦鲁勒村地处喀喇昆仑山脉深处,是离县城最远的柯尔克孜族村落。当时,村子里只有38户人家,共138人,全部是柯尔克孜族。村民居住的房屋是用石头和黄泥粘结垒起的。村里几乎没有农作物,仅存着的几棵柳树彰显高原村落奇特的生机。村民主要以畜牧业收入作为经济来源。近几年,随着乔戈里峰地区的不断开放,驼队运输及驼工向导又萌发出了新的生机。 郝沛非常信赖这里的柯尔克孜族驼工师傅,因为他们不仅协助过许多世界著名的登山队、探险家,更重要的是他们对高原环境有着丰富的经验。他们能用特殊的口哨指挥骆驼,用熟练的技能在骆驼身上捆绑物资,从选择行走路线、观察气象到过河的最佳位置,无不彰显着他们的聪明睿智。哪里有几条河、哪里是峡谷、哪里有清澈的水源、哪里适合扎营,他们都轻车熟路。 在听取了新疆水利厅专家的建议后,郝沛将首次进入喀喇昆仑山脉的时间定在了四月中旬,为了避开克勒青河上游的突发性洪水。但这依旧不可避免地成为了郝沛最难忘、最艰辛的一次摄影历程。 5个人、12峰骆驼、3头毛驴、2条猎狗,这样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正式踏上了旅程。郝沛回忆,驼队刚离开村子行走不到三个小时,就要沿着河谷一侧的盘山道走进河床,河床里布满了鹅卵石,骆驼只能在石头缝隙中寻找落脚处。接下来,又要攀爬“一线天”路程中最险要的一段。驼工们吹着只有骆驼才能听懂的口哨,护送驼队走过这段修建在崖壁上的“天路”,一侧是陡峭岩壁,另一侧则是万丈深渊。驼工师傅告诉郝沛,短短几年中,已有六峰骆驼在这段路程中坠入峡谷。“我这个人是从来没有恐高症的,可当时站在那里,环顾左右,险象环生,感觉自己头发晕,天旋地转。”幸运的是,整个驼队顺利通过。 虽然惊险万分,但郝沛也在途中发现了暖心的画面。好几峰骆驼经过时,都会在驼工师傅身边停一下,然后点点头,看上去就像在感谢师傅们的护送,驼工们也会拍拍骆驼,再吹一声口哨,骆驼又挪动着脚步向前走去。看到这一幕,他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也只有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下,才能体验到驼工师傅和骆驼之间的真挚情感。 然而,最惊险的一幕,要数在途经迦雪布鲁姆冰川时的遭遇。当时,驼队正要通过山体与冰崖形成的一个狭隘出口,驼队不论进出,都需趟过淹没骆驼肚皮的冰河,河的西岸就是迦雪布鲁姆冰川末端陡峭的百丈冰崖。驼工师傅先是面向河对岸的冰崖用两手圈住嘴巴大声喊叫,以此来试探冰崖的强度,观察了一会儿后就开始过河。谁知不到五分钟,就接连传来巨大的响声,当下让郝沛觉得仿佛大地都在颤动,一股寒冷雾气沿着河道扑面而来,“我们每个人都被眼前的情景所震惊,西岸冰体崩塌仍在继续,几千吨倒塌的冰块瞬间把河道封堵住,我真为眼前的一幕后怕,如果再晚几分钟过河,可能整个驼队全部葬送在崩塌的冰块下。”虽然,如今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但这也让郝沛打心里佩服这些昆仑驼工在极限地区生存中积累的丰富经验。 这一路上,除了忍受饥饿和强烈的高原紫外线辐射外,驼队还经历了暴风雪的洗礼,对于郝沛这样长期生活在低海拔地区的人,在体能上经历着巨大的考验。郝沛说,途中自己一直在感冒,从离开苦鲁勒村那天算起,自己也记不清吃了多少药,算起来,可能把几十年的药量在这几天全部用完了。 所幸,所有的磨砺都是为了迎接这一时刻——2008年4月20日,下午4点48分。郝沛至今还精确地记得这一时刻,这是他两泪潸潸地用颤抖的右手为乔戈里峰按下的第一声快门的时刻。“我为了这声快门等了整整二十年。当按下的时候,我觉得这声快门在我的摄影生涯中是最有分量的。 对我来说,摄影中最美的瞬间往往不是某种景色,而是关乎你的理想和追求。”郝沛终于完成了魂牵梦萦几十年的梦想,于是他奢侈地花了将近五个小时,用掉了38卷胶卷,在面对乔戈里峰及周边冰川景观在不同光线变化下拍了近二百张照片,“这可能是我摄影生涯中使用胶卷最奢侈的一次,又为新疆生态资源摄影填补一项空白而感到自豪”。 绵延千年的胜地,美的终究是人情味 在结束了喀喇昆仑乔戈里峰和克勒青河上游迦雪布鲁姆冰川的拍摄后,郝沛笑说,自己当时想着“就算给我十万块钱我都不会再来喀喇昆仑受这个苦了”,但在他回家整理拍摄的照片时,却看到了一张让他思绪万千的照片,再次改变了他对摄影的理解。 郝沛将这张照片命名为“昆仑别情”,也是他认为迄今为止最能触动自己的照片。然而这张照片并不是费尽千辛万苦拍摄到的乔戈里峰,而恰恰是一张质朴的人物摄影。照片拍的是一个年轻的柯尔克孜族少妇,她是驼工师傅托乎纳扎提的妻子,当天她带着两个孩子一早来到驼队集合处,为丈夫送行。郝沛说,自己在拍的时候并没有留下深刻印象,看到少妇在抹眼泪还以为是因为风沙入眼,就随手按下了快门。直到托乎纳扎提走过来深深地亲了少妇的两个孩子,郝沛才反应过来,原来这是一家人。所以,当他回过头来看这张照片时,想起这一幕颇为感慨:“对于少妇来说,丈夫的每一次出行可能就是一次生离死别。” 也正是这张照片,让郝沛突然意识到,自己光顾着给喀喇昆仑拍摄美照,却忽视了一个重大题材——在喀喇昆仑山上,还有这么一支昆仑驼帮,他们是从“丝绸之路”延续下来的活化石。 于是,郝沛又想起了在拍摄乔戈里峰时,帮着背送摄影器材的丹尼尔和阿米尔;细心关照他在高海拔下不要激动、保存好体力的阿尤甫。他们总是因为汉语发音不标准而把郝沛叫成了“黑老板”,因为语言不通总是比手划脚地艰难沟通着,也会因为在渡过险境后吃上一顿郝沛做的手抓饭而啧啧称赞……哪怕路上的环境再恶劣,有淳朴又聪明的驼工师傅们在旁护送,郝沛总是能踏踏实实地进行拍摄工作。 “这些柯尔克孜族人住在海拔3600多米之高的村落里,几乎不生长任何农作物,在生活条件异常艰苦的环境下,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却是那么质朴而又温暖。”此后,郝沛又接连三次进山,他的镜头里不再只有壮美风光,而是更多地来关注昆仑驼帮这个群体,并且记录下他们的生活百态。郝沛也渐渐将自己的拍摄主题从风光地貌摄影慢慢转型为人文摄影。 四次喀喇昆仑之行,大部分的时间郝沛都是在驼背上度过的。除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郝沛也感受到了驼工们与骆驼们之间的特殊情感。 每当一天的行程结束,驼工们总是不顾自己,而是先迅速解开每峰骆驼身上捆绑物资的绳索,卸下驼包,把所有骆驼拉到避风处,一人守着骆驼防止骆驼卧下,另外两名驼工则立即拾柴点火烧水为骆驼烫制玉米面团。每峰骆驼只能享用三个面团,是驼工对骆驼一天艰苦跋涉的奖赏。驼工们把面团逐个送到骆驼的嘴里,才定下心来为自己搭建帐篷,简单吃点食物,披上棉衣,再点上篝火守在骆驼旁长达四小时之久,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不能让骆驼卧下。原来,骆驼经过一天艰难的行走,如果马上卧下,会造成腿部肌肉萎缩。因此,骆驼必须站足三小时后,才能自由觅草。 驼工们非常珍爱骆驼,在路上捡到馕饼,也是一块块分给郝沛和骆驼吃,自己却一口没吃。还有一次在渡河时,领头的大骆驼任凭驼工吾曼勒怎样抽打,就是不领驼队过河,气得吾曼勒不小心用缰绳抽在这峰骆驼的眼睛上,这才过了河。吾曼勒虽然没说什么,其实内心非常心疼,傍晚,他就用溶化的盐水为这峰骆驼做眼睛消炎治疗,而且每天还多给它增加三个面团作为过失的补偿。 “我们这些从二十来岁就拿着相机的人,足迹留在新疆约一百六十万平方千米的热土上,我们都有一段艰辛的历程,为了置换摄影器材和购买胶卷甚至到了捉襟见肘的边缘,自己都搞不清这图的什么。但随着阅历的增长,对于名利越看越淡,我希望的是通过镜头来展现当下百姓的生活,为社会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从中获得的满足感远远超出了名利。” 随着时间的推移,郝沛说,自己在摄影理念上产生了巨大的变化,摄影绝不是按快门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要通过你的镜头向社会传递更多关于环境资源和人类生存资源的信息。虽然,如今已年过六十岁,郝沛依然还在为此而奔忙着,去发掘这条“丝绸之路”上更多鲜为人知的风貌与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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