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我们品牌是做得有情有义有温度的,是有承上启下桥梁作用的,能承接以前上海引以为豪的、对精致生活和品质追求的精神。
——陆坤
用“年少成名”来形容上海本土服装设计师陆坤的“前半生”可以说一点都不为过。2004年,陆坤东拼西凑借了24万,在外滩3号举办了首场个人时装发布会。对一个当时只有23岁,没有背景,从开裁缝铺定制服装起步的小伙子来说,这几乎是他生命中很难再复制的一次“艺高胆大”之举,也无异于在中国时尚圈丢下了一颗重磅炸弹。一瞬间,大量的媒体报道蜂拥而至,把陆坤的幸运推上了顶峰。帕丽斯·希尔顿曾在首次来中国参加时尚活动的行程中亲自到他的工作室,把能试的衣服全试了个遍,最后挑了3套走;《VOGUE》主编张宇也曾把他介绍给Dolce&Gabbana的设计师之一Stefano Gabbana,得到了对方的青睐,签下了2年合约,在米兰的精品店里售卖自己设计的服装。
“流量红利”给陆坤带来的热度持续了好一阵,却也终将过去。陆坤从不讳言之后的颓势和瓶颈,与定制业陨落、消费者心理、产业结构调整都不无关系。高街快时尚、爆款、基本款、冷淡风……大众对日常穿着的需求越来越年轻化、街拍风,这与陆坤一向钟爱并擅长的风格有不小的出入。陆坤曾调侃自己与同辈的几位上海本土设计师是“四大金刚”组合,风格迥异:吉承的中国风是传统的,张达和王一扬则走解构现代风,而陆坤独爱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的摩登浪漫,极尽合体剪裁与妖娆之能事,曾让他的服装自带“女人味”标签。
从“为一个人做衣服”到“做出让一群人开心的衣服”,其中的转型是漫长而艰苦的。2014年,陆坤成立了成衣品牌mikumkum,调整了版型、定位、受众,亦希望保留自己的精气神。现在,陆坤喜欢称自己为“实装设计师”,强调“实”,为“实用”之意。在艺术与功用、独立与市场之间,一定程度的妥协是不可避免的,观念与想法也会随着人生阅历的丰富而逐渐成熟。 采访过程中,陆坤回忆起昔日荣光,总带着不悔初心的自豪与坚定。完成了“小裁缝”到“设计师”的转变,期待他再踏上“设计师”到“企业家”的进阶。在一众海归派或是讲求先锋的华人服装设计师中间,陆坤的难得正在于他的亲民与接地气。大环境千变万化,他从来只想把他眼中的美,落到海派时尚的衣香鬓影中。
Qa 生活周刊×陆坤
街边走出来的小裁缝
Q:你从小就展现出了对美术、做手工的兴趣,为我们分享一下你的设计初心。
A:我想每个小孩在童年都会喜欢涂鸦吧。对我来说,家庭环境的熏陶也有不可磨灭的影响。我父亲喜欢写书法、画国画,却有意无意地把我往西洋美术方向引导。我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去学素描、 水粉,从4岁一直学到16岁,曾开玩笑立志要当“徐悲鸿二世”。本来想报考上海大学美院附中,无奈那年没招生,就没往艺术这块继续深造。我母亲是个非常典型的上海女人,讲究实际,她建议我去学服装设计。做室内设计要有装修队,做珠宝设计初期投入大,而做裁缝是门手艺活,也不浪费我学艺术的基本功。于是我去了上海第二轻工机械学校学习时装设计,两年专业课,两年学做衣服。
Q:之后你选择以开裁缝铺做定制的方式作为你服装设计事业的起点,为什么?
A:毕业时,我同届的同学都找到了实习单位,然而不是做救生衣就是和服装设计不搭边,这与我念书时对时尚产业的憧憬是不一样的,我就没按照他们的方式选择未来。2000年的时候,我一个人在淮海路、雁荡路周围瞎逛,看到一家叫“丁丁布衣坊”的裁缝店门口挂着“招学徒”的牌子。学生时期手上是没什么作品的,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和勇气,我走进去毛遂自荐了。一年间虽然工作得非常辛苦,一周六天,一天12小时,一个月500元工资,但现在回头想想,对我之后的事业带来了很大的影响。那家店本身的调性相当特别,2000年《花样年华》的放映刮起了一股旗袍风,店里就主打做旗袍,不是用常规、土气的织锦缎做,而是用各种材质做合身的旗袍。那时还流行肚兜,是顶层画廊办肚兜party的年代。和别家的传统裁缝店相比,我所在的那家店都有做这些款式。其中我学到的最宝贵的东西不是专业的裁剪技术,而是扎实的“接客”流程。学徒要打杂,要招呼客人,要在老师傅量尺寸的时候帮他记尺寸,看他怎么量,也得以有机会认识社会上各式各样的人。
在一个好朋友的介绍下,我在一家给意大利replay生产牛仔布的贸易公司短暂地上过班。作为新人,我不是主设计师,没有太多机会用我的稿子,我就在空闲时间去公司的样衣间做版,做一些自己喜欢的衣服,被同事带去参加了模特大赛的颁奖派对。公关总监于是就长了一个心眼,在辞职时向我邀约一起开裁缝铺。 我父母肯定是反对的,认为上班稳定,为何非要去做个体户?我和他们软磨硬泡了两三个月,最终在茂名南路靠近进贤路的地方开了属于自己的裁缝铺。
店叫Try on studio(试衣坊),我们会在冬天用羊皮和粗花呢面料做套装,在当时的上海滩是前所未见的。那些年流行皮裤,我们就去海宁买皮料回来做紧身皮裤、皮夹克,有点意大利皮革冬装的味道,放在橱窗陈列很吸引人,加上地段高级,周围有涉外公寓,生意变得越来越好。为了生存和每月的6000元房租,有时心里没谱的设计,别人问我会做吗?我都先把单子接下来,晚上琢磨怎么做。为了加班,三四个男女同事混住在店铺里,楼上放机器,楼下接待客人,回忆起那种创业奋斗的热血,还是很有感触。
从一个人的华服,到一群人的百搭
Q:从做定制服转型做成衣,背后带着你对业态变化、消费者心理变化怎样的观察?
A:陆坤的设计风格一度是熟女,说不好听点可能是老气。但我确实一直钟爱上海那段曾经的过去,尤其是艺术蓬勃发展的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我想用服装的形式表现那种摩登、浪漫,喜欢用旗袍元素做西式衣服。然而,2014年以后,世界潮流变了,消费主力军也变了,大家都想在衣着上变年轻,有个不太好听的词叫“装嫩”,我的风格突然间和整个大市场环境不符了。不光从自身的职业需求考量,同时我也发现定制服这门生意在中国市场发生了很大变化。对一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来说,找裁缝定制衣服是种生活方式,不会要求他们把衣服做得像艺术品般极致,只要能做出符合自己生活习惯、穿着合体的衣服就好。但是后来,全球服装产业对定制服的定义也发生了变化,定制服在很多情况下变成了艺术品,不能说是无用,但是离生活越来越远了,和我心目中对定制服的概念是背道而驰的,定制一旦加上“高级”二字,服装就被束之高阁了。我的生意也受到了冲击,我无法提供和巴黎制造媲美的钉珠、刺绣,我无法用极其昂贵的面料和别人竞争,势必在这场战争中慢慢失去竞争力。
Q:为了转型做成衣,你把做定制服时的经验、喜好与风格做了哪些设计上的调整?
A:做一件衣服让一个人满意是相对容易的,量好每个尺寸,肯定能做得合体。能做得起这样的衣服的人也会明白在公众场合应当有的举止,如穿上巴黎的高级时装,手只能举到一定高度,贴面礼才显得优雅。我如果也这么做大众成衣,放到店里卖,顾客会反馈手举不起来,不好穿。或是开口过低,内衣带露出来怎么穿?美就成了一件给自己看的东西,消费者不会买账,我前前后后花了近两年才吸取这个教训。曾经觉得反正我有名,有一定的粉丝群,但进入了大市场之后,才发现消费者不会在乎谁是陆坤,他们更在乎衣服性价比高不高、好不好穿。设计细节上的调整还是蛮大的,但是依然保留了我的标签。我喜欢用女人味重的布料(如蕾丝、花边)做衣服,以前会做满身蕾丝包裹的衣服,非常妖娆、性感,现在蕾丝的比例小了,但也一直是mikumkum的品牌标签。在裁剪的版型上也没法那么合身了,很少再做铅笔裙、鱼尾裙了,大部分是基本款,带有我个人风格的面料元素和颜色搭配。
Q:这是一种对市场的妥协吗?
A:必须妥协。我不妥协的话,命运也不会为我而妥协。除非你做到一定地位了,你来定游戏规则,目前为止我得小心翼翼遵守游戏规则。潮牌出一块板砖,大家都会疯抢,就是因为它有话语权。十年前有媒体采访我,会不会考虑网购?我一口回绝不会,而现在我在淘宝上是铂金会员。有一句英文说得好:Never say never。先把品牌做扎实,才可以真正做自己,告诉大家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品质一般的。将来我真的希望告诉大家,与其“就这点钱,刷卡也不心疼”地去买便宜、品质差的东西,还不如再三思量,用脑做一个消费行为,买一样品质好的东西。不用心消费,生活会失去乐趣。以前逛实体店、逛马路,不买任何东西也觉得赏心悦目,现在,有时间看看橱窗都变成了一种奢侈。
由我来说这句话或许太年轻了,但以前的人和当今的人确实存在区别:以前人当一样东西坏了,他们会去补,修好再用;而现代人的消费心态是坏了就扔,再买新的,多薄情啊。我希望我们品牌是做得有情有义有温度的,是有承上启下桥梁作用的,能承接以前上海引以为豪的、对精致生活和品质追求的精神。我有时挺为整个服装产业、社会现象担忧的,年轻人对品质的理解和定义是不是发生了变化?快消时尚为迎合廉价和快流动性,品质势必不会很高。我做出一样好东西,而你永远以价格为维度衡量,不去看品质,我是不是等于在徒劳?同时在生意上失败?在这两点上我一直非常纠结,到后来我觉得我不光要学做衣服,还要学社会学、心理学,涉及到的方方面面太多了。我原先是非常浪漫主义理想化设计师的人设,现在我给我自己的定位就是做生意的企业家,势必要具备这些情商。
接地气的真实
Q:2016、2017春夏系列的服装都用到了蓝白色调,说说你私下喜欢的元素和审美趣味。
A:黑色给人的感觉太设计师了。我自己很少穿纯黑,我觉得人生就应该色彩斑斓。蓝色能让人静下心来,把人衬得高贵,同时没有小黑裙晚礼服般的正式感,是比较活泼的一个颜色,而白色又是夏季必备色。蓝白是非常具备中国特色的元素,让人联想到青花瓷,所以之前相继做过“瓷·生”和蓝印花布系列,我很迷恋这两个颜色。
Q:现在有很多明星、网红、设计师都投身了做爆款的行列,你怎么看?
A:在自己的基础没有打得非常扎实的前提下,蹭流量、网红的热点是非常难的。就像造房子,地基没打稳,就想把瓦添上去,放上去也会悬空掉下来。没具备强大的销售渠道和策划团队,蹭到了哪个明星的热点也未必能转现。我是企业家,不是做风投行业的,我只能踏踏实实、一步一步经营。
Q:在服装设计师界,有“海归派”,也有相对比较先锋、实验的路线,你的出身、经历和风格都是属于比较接地气的,自己怎么认为?
A:我永远觉得自己和别人比起来,缺了一只脚,少了一口气。我真的是非常接地气的,大家说我做服装的风格是性感也好、风骚也好,都是很正常的,是人之本性,不需要任何伪装和过度包装诠释。有时别人问我出于什么灵感?多数情况下我想说的是真的没灵感,你不会因为一件衣服背后的故事多打动人而穿它,你是因为它真好看,让你变得真美才穿。我没有太多故事,但我是最真实的。我只想把我眼中觉得美的东西做出来,告诉大家这是一个来自上海的设计师,这是代表上海精神和文化的作品。提起时装品牌的标签,我们不太说美国时尚,但会说纽约时尚,风格是有地标性的,我希望上海的海派时尚是能代表中国的。
Q:经历了那么多高低起落,分享一下你在心境、性格上的变化与成长。
A:我以前话很多,虽然现在也没少到哪里去,但已经知道了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该怎么说。以前讲话心直口快,不太经过大脑思考,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就脱口而出了,其实是一种自私的表现,只想着自己想法的宣泄。不但给自己带来过麻烦,也伤害了别人。30岁之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开裁缝铺或许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但建立一个时装王国,是一个人做不了的,需要团队精神,学会和人相处真的非常重要。
陆坤
•“实”装设计师,强调设计兼具功能性与艺术化的服装
•成衣品牌mikumkum设计师兼创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