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井俊二从不想把自己框定在一个固定的身份里,更想打破别人对他的固有观念,去尝试一些有可能不被别人接受的事。 电影需要带给每一个个体感动 提起岩井俊二,就不得不提起他的电影《情书》《花与爱丽丝》《关于莉莉周的一切》《燕尾蝶》。岩井俊二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涉足影视圈,在这三十多年中,他用优秀的作品塑造了一套完整的“岩井美学”。有人说他是残酷青春的代表,有人称他为纯爱电影教父,更有人直呼他为“日本王家卫”。他执着于刻画少年在极端条件下的挣扎,在他的镜头下,唯美与残酷的并存令电影充满了戏剧张力,孕育了一朵朵娇艳欲滴的恶之花。 生于1963年的岩井俊二从小就是个漫画迷和电影迷,他的迷影时期正值日本大制片厂体制的萧条时期,许多老牌导演如铃木清顺、木下惠介、黑泽明等,失去了工作或者很长时间才能出一部电影。只有少数如山田洋次和市川昆等导演还保持持续的创作。其中市川昆1976年所拍摄的《犬神家族》给当时13岁的岩井俊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拍电影是学习电影最好的方式,在横滨国立大学学习美术期间岩井俊二就开始了自主的影像创作。有时他会只拍摄两个人的扭打,就是为了研究动作片段落里的节奏感。他会在学校里放映自己的作品,大部分的时候那些不明就里的学生观众会很快离开,但有的时候他们也会被岩井的作品所感动。 唯美并残酷是岩井俊二作品最为显著的标签,这依然是对市川昆电影美学的继承和发扬。这样两个貌似矛盾的词语并置,恰恰赋予了电影最大的戏剧张力。美丽的风光竟潜藏着罪恶,漂亮的人们竟如此不堪。不过在共同的美学后面,岩井俊二有着自己的故事内核。他经常是把自己的人物放在极端的条件之下,看着他们努力、挣扎、奔跑。多年以后,岩井俊二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比起让几百人来看电影,带给每一个个体感动才是拍电影的原点。”他是真心爱着电影。 电影大师的音乐之旅 从最初拍摄电视,到转向电影,岩井俊二似乎不满足于镜头、情节和画面,他还参与了电影《花与爱丽丝》、《四月物语》和《吸血鬼》中的配乐。其实,岩井俊二从小就痴迷于钢琴的声音,但直到大学,他才第一次真正摸过钢琴,他常常趁琴房无人时偷偷跑进去弹奏片刻。尽管他在学生时代唯一接受过的钢琴教育是音阶练习,但就是这简单的音阶成就了他日后的电影美学。他暗下决心,“要拍出像音乐一样流动的画面”。 2018年5月13日,岩井俊二则是以一名音乐人的身份带领乐队Hectopascal现身上海东方艺术中心,为观众带来了一场《既视感遇见未视感》音乐会。关于Hectopascal乐队的成立,似乎也是水到渠成般的事。2011年的《岩井俊二电影音乐会》是Hectopascal乐队成立的契机,那场音乐会的钢琴编曲是桑原真子。在岩井俊二的电影《瑞普·凡·温克尔的新娘》中,她也担任了音乐导演一职。 岩井俊二和乐队另一名成员椎名琴音相遇在电影片场,2015年,椎名在岩井俊二导演的动画电影中演唱了主题曲。终于,三人一拍即合,决定组建乐队,Hectopascal就此诞生,由椎名琴音担任主唱,桑原真子负责钢琴。Hectopascal这个乐队名也很有来头。Pascal本是岩井俊二的笔名,也是《关于莉莉周的一切》里的一个角色,Hec则是椎名琴音和桑原真子的组合,这个乐队名可谓周全又绝妙。之后,乐队还加入了几位乐手——小提琴手荒井桃子、大提琴手林田顺平、吉他手宫内阳辅。 对岩井俊二来说,导演和音乐家之间并没有泾渭分明的分界,他很擅长在这两者之间切换身份。必须承认的一点是,优秀的电影导演往往也会是出色的音乐鉴赏家。毕竟除了负责调度场面、把控影像画面和挖掘演员更深层的表演这种“眼观”的层面外,导演还会对声音上的素材做出判断。一段画面配合什么样的声音,哪段音乐才能更好传递当下章节想要表达的真实情感,这也是他们进阶的功力。而真正组建乐队,进行亚洲巡演的电影导演并不多见。岩井俊二算是一个异类。 一个自由的灵魂 在2011年岩井俊二接受专访时,说到在自己生命中,那些可能被忽视和短暂相遇的人,如果当时没有忽视并且继续相处下去会怎么样呢?这是他构思剧本的方式,换句话说,青春总是发生在回忆中。而回忆却是朦胧的,甚至是错乱的。 其实在青春易逝的感叹之中,他要谈的并非道德和教化,他只是单纯欣赏着那些在银幕上跃动着的年轻的生命,这即是唯美,也是所谓“残酷青春”的内核。从青春到成人,世界从来都是残酷的,这也是他看待世界的方式。回顾岩井俊二自身的经历,可以看出,跟随自己的内心无畏地生活,大概就是他的人生态度。 岩井俊二成名很早,但从来不以“电影大师”框定自己的路径。拍电影,写小说,组乐队,制作动画,甚至还曾给杨德昌的电影《一一》剪过预告片。这放在任何成名导演的身上,大概都难以想象。他是一个自由的人,一个像孩子般在世界上玩耍的人。电影、音乐、绘画或文字,都是他的表达方式。所以,他在自己最新的长篇小说《梦的花嫁》中,借主角之口说:人生,来点异想天开才更有趣。这可能就是年过五十,却依然保有少年之姿的他获得幸福的方式。 Qa 生活周刊×岩井俊二 Q:美国社会学家鲁思·本尼迪克特写过《菊与刀》,她用这个书名对日本人的性格做了概括:菊花代表美,刀是暴力的象征。你的电影,也有这种特征:暴力和美这两个看起来不相干的概念,在电影中却糅合在了一起。日本一些别的电影也是这样,比如北野武的。为什么会这样? A:日本这个地方很小,一千多年来一直是这样。所有好的坏的东西都集中在那么小的一个地方,有点闷,不透风的感觉。日本这个社会,有点像医院一样。以前的外国人看日本觉得很糟糕,现在的日本人也变得爱干净了,可以前的日本人是自己动手去做事情,现在的人却认为社会应该主动提供这一切。现在去做事的往往是一些没有权势的人,真正有力量有实力的人却不去做。有一个词叫“他力本愿”———自己不做,而只想着别人去完成自己希望的事情。日本现在的社会也有歧视等各种各样的问题,在电影中你都可以表现出来,但我感兴趣的是表现人最本质的东西。 Q:很多导演都会觉得自己的电影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在你的作品中你最喜欢的是哪一部? A:对我来说,我的电影更像是我的前妻(笑),我“结婚”后马上就要“离婚”,然后继续寻找下一个“女人”。 Q:对于乐队的发展有怎样的设想呢? A:我一直希望这个乐队能成为乐队成员们各自不同的理想世界中所重合的那一部分。这次的新专辑也是这样,每首曲子都是得到了每个成员的完全满意才成型的。用电影来作比喻的话,就好像是制作一部短片的感觉。在我们这张专辑里主要使用无电声乐器来伴奏,在我制作电影的这么多年里,一直有一种“只要有钢琴和弦在,就能演奏音乐”的想法,希望用最少种类的声音来制作歌曲,这一点至今没变。我也想给听者留下想象空间。 Q:现在看来,Hectopascal对你意味着什么呢? A:做电影真的很辛苦,所以Hectopascal对我来说就是可以休息的地方,是我的绿洲。电影拍摄的时候倒不怎么辛苦,就是前期构思要花很久的时间。构思一部两小时的电影,就好像每天都在摆放多米诺骨牌一样。每天窝在家里,不与人接触。要是拍一部有原作的电影,就不会有这种痛苦了,但我对这样的作品却不感兴趣。因为我并不想拍摄一部作品,我是想讲述一个故事,不管过程多么辛苦。但辛苦的过程太长的话,我就想找个能休息、让我感到愉快的地方换换心情。而且我刚才也提到了,做音乐就像是制作电影短片集的感觉,这两者是互相影响的。 Q:这些音乐是不是也和你的电影一样,坚持你一贯的风格? A:专辑里收录电影插曲,一方面是为了满足听众们,一方面也是在重新制作的过程中再次确认自己的创作是否能经受时间的考验。从事这个行业的人,一般来说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要顺应时代的潮流,但我从来没这么做过。不用说我的电影和我做的音乐,就连我给电视剧做的配乐都是从我的学生时代起就喜欢的风格,一直没变过。听众们在听Hectopascal演奏的时候也许脑海中还会浮现出当初那两部电影的画面,但仅仅是这样的话就没意思了,我希望还能给大家一些新鲜的感受。这也就是我们新专辑为什么叫作《既视感未视感》,虽然是已经听过的歌曲,但脑海中浮现的是不一样的画面。既要保留原曲的味道,又要演奏出新的感觉。对我来说,这就是唯一的创作方式。因为我当导演和做音乐都没经过科班训练,都是自己摸索出来的方法。多年的经验告诉我“这样是可行的”,所以就一直坚持以自己的模式来创作。不管是做电影还是做音乐,我特别喜欢那种把抽象的概念逐渐构思得清晰化的过程,这也是我在尝试创作音乐时会得到的乐趣。 Q:2016年7月开始,乐队到中国进行亚洲巡演,怎么看待中国观众的接受度? A:和日本人不同,中国人很喜欢接受多样化的新鲜事物,日本人就很难打破不同行业之间的固有壁垒。我因为不是一直呆在电影界的,所以就一直成不了主流。如果一个音乐家想做点音乐以外的事情,很多人就会觉得“我只是喜欢作为音乐家的你”,然后把你的两种身份加以区分。在中国就宽容多了,只要你能拿出好作品,他们就会认可,不会把我框定在电影导演或者音乐人两个不同的角色里。打破别人对自己的固有观念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而且我就偏偏喜欢尝试一些有可能不被别人接受的事情。我一直认为如果人总是呆在同一个地方,那是不会成长的。各种各样的经历越丰富越能磨练人,所以尽可能尝试多样的事情肯定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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