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丽塔》让世界认识了纳博科夫,也掩盖了他文体上的诸多尝试。人们不记得他教育家、魔法师、小说家三位一体的自我设定,不记得《普宁》《微暗的火》,不知道他曾写过短篇故事,只念着他是洛丽塔的创造者。当然,聪明的作家从来不会被小说捆住手脚。只是,多年以后回顾往昔,他还是忘不了最初的创作。 《纳博科夫短篇小说全集》(以下简称《短篇集》)的大部分篇目来自他创作的早期。68个故事呈现出68种漂泊不定的离人生态,有寓言,有传奇,有幻梦,有真实。纳博科夫就像他那个时代的爱丽丝,穿行于梦之仙境,用故事搭建高楼,进而形成密集的小社会。有心者若是不辞辛劳,愿意乘着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缓缓驶过,哪怕只是偷偷瞥上一两眼,也会见到大异其趣的风景:市侩的商人、虚弱的老者、流浪的青年,站在台前,在留给他们的几分钟内演出各自的独幕剧。 《博物馆之行》里,一个男人去博物馆寻访朋友祖父的画像,几经周折,却发现自己“穿着轻飘飘的外国衣服,人不人、鬼不鬼地站在十月冷漠寂静的雪夜”,惶惶然不知身在何处。此时,相逢是喜悦的,相逢也是致命的,有太多被按下不表的往事,被意外的重逢翻了出来,映照出彼此的窘迫。 纳博科夫自称非典型流亡者,这意味着他的写作与抑郁、愤懑、不安的离人心绪背道而驰。很难说他有没有乡愁,但事实上《短篇集》真的了无牵挂。《婉言相告》里有一个耳背的老太太,每每遇到不喜欢的人和事,就主动关掉助听器。纳博科夫当然不会像他的人物一样闭塞,因为就算他身处漩涡的中心,也注定与周遭的纷争无缘。当然,没有人愿意动辄哀哀哭泣,尤其是像他这样拒绝套路、拒绝阐释、视庸俗为终身死敌的作家。 幸好,他还有艺术。《柏林向导》里的一句话点明了盘踞在游民心头永远解不开的结——那是对童年的依恋,也是他写作的主导:“无论他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他总是会记得他童年时每一天从他喝汤的小屋看出去的画面。”那么回望过去,纳博科夫看到了什么? 当然是童年。是7岁发烧时母亲放在他枕边的蝴蝶标本,否则他不会在《圣诞节》里如此郑重其事地提到蝴蝶。年老的斯列普佐夫痛失爱子,圣诞节夜里,他偶然翻开儿子的书桌。恰巧,一只来自异域的蝶破蛹而出,“几乎像人一般陶醉在温柔的幸福中,然后猛一使劲,展翅而去了”。没错,蝴蝶就是永动的魔法发生机。它轻轻一展翅,就改变了故事的宿命,于是从平庸中抬起头来,就得到了魔法的眷顾。 纳博科夫当然知道,梦境的完美与幸福皆是“虚幻”,但自诩为“文字魔法师”的他又怎能轻易放弃对梦境的探究?在一个个难眠的长夜里,他沉浸于涅瓦河多风的早春、少女婀娜的腰肢、蝶翼繁复的眼状斑纹,不断埋怨他笨拙的笔头、模糊的记忆还原不了往事的细节。最终,“亚利桑那的四月天”接纳了他。而乡愁呢?与其说,纳博科夫怀念的是故乡,倒不如说他怀念的是他自己——如果非要给它一个名字,那肯定是“纳博科夫牌乡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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