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这种艺术形式, 它是当下发生的,就是台上与台下,在当时那一刻面对面发生的。 从一开始,我就想明白了一件事: 我要跟观众聊些什么? 曾经一次机缘巧合,导演方旭把老舍的《我这一辈子》改编成一出“独角戏”,这触动了他内心深处对老舍作品的执着劲儿。这些年来,从独角戏《我这一辈子》到话剧《猫城记》、《老李对爱的幻想》、《老舍五则》、《离婚》和《二马》,方旭被业内誉为“老舍专业户”,2018上海·静安现代戏剧谷,他又带着最新作品《老舍赶集》,亮相上海首演。 有人如此评价方旭所传达的老舍美学:这是小而精致的,原汁原味儿的北平,它不同于那种宏大的、厚重的表达,而是回归到了老舍街头巷尾的北平,回归到了小人物、小心思、小细腻在命运、时代中身不由己的沉浮,同时又有着一种坚定的目光审视着整个民族。 就在刚刚结束的2018上海·静安现代戏剧谷“壹戏剧大赏”,方旭作为颁奖嘉宾为新晋获奖者颁奖。而回溯一年前的“壹戏剧大赏”,他荣获了“年度最佳男演员”的殊荣。这个混完影视圈,又回到小剧场话剧圈,自编自导自演“老舍剧作”的六零后话剧演员,算是个“另类”,不搞鸿篇巨制,只抒印象写意,嬉笑怒骂间抖着“老北京”的机灵。方旭对京味戏剧有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情结,这般老北京的情结,也就让他和老舍先生在不同时空底下有了更多的不解之缘。 用想象力激发观众 Q:演影视剧和演舞台剧,哪个对你来说更过瘾? A:肯定是舞台剧。站在舞台上,我会有一种莫名的兴奋。舞台是一个有想象力的地方,它为有想象力的人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戏剧,是假定的。这种假定让很多想象力变成现实。可是你非不这样做,把舞台变成电视剧拍摄现场,搭了房子,盖了院子,我觉得这种戏就没劲了。我不喜欢那种方式,可能我对剧场有某种偏好。舞台它刺激,就是因为你可以把它用一种想象力的方式呈现出来。关键它还不是完全个人化的事情,你要用自己的想象力,去激活观众的想象力。这个真的太刺激了,是其他艺术形式不能取代的。我就喜欢用最少的元素,激活大家最大的想象。 Q:你偏爱想象力,或者说是比较新锐的戏剧表达,但是你又偏偏选择老舍这种经典文学作品作为舞台呈现的题材,为什么一定要“戴着镣铐”来跳舞呢? A:我觉得想象力只是一个表达方式,说到表达,你还得知道要表达什么。那个东西就需要回到文学,回到文本上。我觉得文本的文学基础不扎实的话,就算你再有想象力,也没有施展的空间。喜欢老舍,是因为我从小在北京长大,喜欢京味儿,从内心深处就很迷恋它,选择老舍也是特别自然的事。大家也说王朔是京味儿作家,但我觉得不一样,王朔有点儿玩世不恭,说到对于人、国家、社会有一种责任感,我觉得还得是老舍先生。当年,陈佩斯也问过我:“你把《离婚》都改成那样了,跟原著还有什么关系?”原著二十几个人,到我这就成两个演员。我说不是这么回事。如果没有老舍先生很扎实的文本在,就算我再有本事也没辙。不是说原创剧本写不了,可以写,但是我觉得很难写到这个程度,尤其是老舍先生成熟期的作品,比如《离婚》《我这一辈子》,包括后边《四世同堂》《骆驼祥子》以及到最后没写完的《正红旗下》。我举双手说,我写不了。你说改剧本,这个本事我有。我们干的是两回事,老舍先生是文学书写,我想的是如何将一个文本立体地呈现于舞台上。我们是一度和二度的关系。有人也会说,老了,旧了。可是我想说,地不肥,是长不出好东西来的。就我个人的看法,文学是戏剧的母本。所有的表达,你的思想和情感,都是构建于母本之上的。 四合院里混大的“老北京情结” Q:你说到王朔的京味有些玩世不恭,有点像电影里的《老炮儿》。也有人这么形容你的京味,你自己怎么看? A:很多人对“老炮儿”的理解,很大程度受到那部电影的影响。其实,老炮儿不是句好话,关起门来说,老炮儿就是老流氓的意思。但是那部电影之后,很多人误以为那就是北京人,就是所谓的京味儿。其实,我觉得它不能代表所有的北京人。就说北京的东南西北城,按照过去说,语言都不一样。因为北京人艺的原因,很多人就误以为天桥就是北京,其实也不是全部。有道是南贫北贱,东富西贵,是有说辞的。就像老舍先生的正红旗,其实是在北京城的西边。所谓的北京腔,其实是满汉语言文化的融合体。就像北京人常说,得了您嘞!“嘞”就是从满语来的。北京人说话快,也是和满语的融合。你说老北京,往前一追,就是300年前的满清,是满清文化的混合体。所以,很难笼统地去讲,这就是北京,那就是京腔。 Q:你搬上舞台的老舍戏剧,和北京人艺的老舍戏剧有着不同的气质,你如何去定义这种“新京腔”的戏剧? A:我是1966年生人,从年龄上说,卡在中间那一档。我的父辈从解放前过来的,而我这个年龄恰恰属于前前后后都着点儿边,1949年建国,到了1966年新中国虽然有一些变化,但是变化还并没有天翻地覆。我生下来,住的院子还是老四合院,接了一点那个时代的气儿,再年长一点,像于是之先生,已经不在舞台上继续发光了。现在北京人艺的演员,没几个是北京土生土长的,对所谓京城文化的理解,和老北京人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儿差别的。这也没有怎么地,但是和从小就吃着那里的饭,喝着那里的水,在四合院里“沤”大的人相比,肯定后者对京味儿的理解要稍到位一些。或者说,他身上就自带一种被浸染的痕迹。如果在人艺,压根就甭想拍这种戏。甚至我戏剧学院的老师,来看我排的戏也来骂我,这排的都是什么呢?我也没觉得我跑出天儿去,只不过在《老李对爱的幻想》中借鉴了中国戏曲的写意表达。不像《茶馆》,六十几个演员就着着实实演好自己的角色。我可能从做戏那天开始,就没想过那么弄戏。那样好玩吗?我不觉得啊! 戏剧就是一个游戏 Q:这让人想到以前人艺的《雷雨》演出遭遇观众笑场。像这种经典戏剧,对当下的年轻人有现实意义吗? A:咱们先不说做不做老舍戏剧,单说戏剧这件事本身,是必须要考虑观众的。换句话说,当你决定要做这部戏,首先就要想好我到底要和观众聊什么?他们愿不愿意跟你聊?如果你当初就知道,你想聊的东西,观众并不想和你聊,我就会劝你,压根就不要做这部戏了。戏剧这种艺术形式,它是当下发生的,就是台上与台下,在当时那一刻面对面发生的。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台上不考虑台下,我觉得这是有问题的。我不是说,做戏要讨好观众,这个不对。但是戏剧这种艺术形式,所有元素都可以去掉,只有演员和观众这两种元素缺一不可。没有观众,戏剧则不成立。所以,对于导演来说,你必须要了解观众想什么。当你排演一部戏,它的现实意义又是什么呢?一定是它能否触动当下的观众。从做《我这一辈子》这部戏开始,我就找准了自己的方向,想想跟观众聊什么,你会不会特别真诚地和他聊,并激发他们的兴趣? Q:这种互动关系怎么确立? A:我演戏和生活中的交流不一样,剧场里是三方交流的关系,演员之间,还有演员和台下观众之间。明明是两个演员交流,但是你试图打动的是观众,需要他们来接招。这一点需要特别有数。对我来说,还真是阴错阳差。一开始就做了一部独角戏《我这一辈子》,就让我一下子想明白了。其实到了《离婚》我就特别明确这种做法,必须在开场七八分钟就跟观众达成这种交流。我记得戏剧学院读书时,老师就告诉过我,戏剧就是一个游戏,你一上来就要告诉观众它的游戏规则。我们怎么玩?所以,舞台开场之后,我就会尽快告诉观众,今天咱们一起来玩。就像这次《老舍赶集》演到黑白李的这个故事,白李冲台下观众说:“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特混蛋?”观众真的就会接茬儿。 方旭眼中的“理想生活” Q:2018上海·静安现代戏剧谷,你为观众带来《老舍赶集》,就这部戏来说,你想跟观众聊些什么? A:其中每个故事,切入点都不一样。比如,头一个故事,创造病。就是当下年轻人中的月光族嘛!讲的是一种生活状态。首先,是一个理财的概念。进而,就是聊到人要不要去控制自己的欲望。《牺牲》讲述了20世纪30年代海归博士的假意牺牲。海归毛博士,也让很多观众找到了身边的影子。人,会算得失账,那些被不同社会文化弄拧巴的人,这种人就算到今天还是比比皆是。相对于其他几个故事,和现在的观众稍微有些距离的就是黑白李。走了一个“情”字,尤其到了八零后、九零后,中国的独生子女一代,对手足情这个事已经很无感了。当时选择这个故事,就是觉得它的浓度太高,是全剧中的催泪弹,我希望让观众再去感受一下,兄弟情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到了《邻居们》这个故事,就更现实了。商人和知识分子关于生活琐事的纷争,就好像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最终,我把主题落点到所谓理想家庭是什么?理想生活是什么?人这一辈子,所谓酸甜苦辣,你想继续往前走,内心还是需要保持一种温暖的光亮。 Q:寻找理想生活,我们也在其中找到了《生活周刊》想要对我们读者传达的价值理念,特别有共鸣。那你个人对理想生活有怎样的愿景? A:我的理想生活,就是闲云野鹤。其实,讲真,早就不想干了。我机缘比较好,有一个佛家师傅,还有一个道家师傅。师傅让我抽出至少三个月时间学习,可是到现在我都没有抽出这个时间。我最后给自己定了个时间节点,就是干到60岁,现在我52岁,还有8年。人来到这个世上,冥冥之中就有着他的使命,你得把这些事给了了。对我个人而言,就算到了这个年纪,我也没有走到对生命也好,对世界也好,达到特别通透的认知。我们总要留点时间给自己,花些时间去研究一下,生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的生命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到底怎样? Q:未来这8年,也还是会专盯老舍先生的作品? A:老舍还有一些不错的小说,我都想做;从创作者的角度来讲,可能也有一些别的东西想跟大家聊聊。比如说,赫尔曼·黑塞有一部中篇小说《悉达多》,那是当年在全球都有着巨大影响力的作品。我觉得这个体量,做一部话剧刚刚好。它所探讨的就是人这一辈子,在物欲以及精神上的追求所引发的人性挣扎和选择。这部作品和每个人的人生都息息相关。 我觉得这部作品到最后诠释的也是人所要追求的理想生活境界。我特别喜欢老舍先生这篇《我的理想家庭》,我觉得人的幸福感恰恰是跟他的欲望,特别是物欲这些东西,是一个反比的关系。物欲越多,你的各种牵绊就越大。这次《老舍赶集》,上海的观众中有一个六年级的孩子看懂了我的表达,他说6个故事里,他最喜欢最后一个,就是老舍所描述的中国式理想生活。这让我很感动,可能你真的和观众达成了某种交流,他的理解可能对他未来的生活也会产生影响。做一部戏,能遇到这样几个观众,我就无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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