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5版:艺境

上一版  下一版   

 

2018年09月04日 星期二

 
 

放大  缩小  默认   

 

雕刻青瓷,熔炼内心

【文/冷梅 图/受访者提供】

    徐朝兴

    青釉五管瓶

    观沧海

    青釉鼓钉洗

中国人对青的追求,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与人的思想境界共沉浮。自古以来,中国﹃依仁游艺﹄,仁乐统一,中国人的造物观与人生观几乎可以合为一谈。

重拾青瓷记忆

龙泉,一座浙西的温润小城,东晋太宁元年(公元323年)建置,唐武德三年(公元629年)史称“龙泉”。城虽不大,却因其出产的东方名物“青瓷”而闻名于世。 

龙泉青瓷诞生于南北朝,距今已有1700多年的历史。青瓷的主要原材料为瓷土、紫金土、草木灰、石灰石等,作为人类的伟大创造,它是朴素的泥土和矿物在窑火中熔炼的人文化石。 

千年来,龙泉窑经历了唐的初创、宋的鼎盛、明的衰退和清的沉寂,为中国制瓷史上烧制时间最长的一个瓷窑系。经典的梅子青、粉青,神妙的金丝铁线、紫口铁足,曾在长久的岁月里以其温润、宁静,熨帖了情感,抚慰了人心,却一度随着历史的兴衰变化,被埋藏于人类的记忆深处。

然而,时间并不能使记忆消逝,反而通过真实而具体的材料和工具以及附着其上的可以感知的技艺,将它转化为人类宝贵的文化遗产。新的时代,龙泉青瓷终得窑火复兴。一代代手艺人,从历史的碎片中拼接起关于青瓷的久远记忆,从只言片语的线索里,探寻着那些消失已久的神技踪影。

在龙泉青瓷界,有一个“老陶工”鼎鼎大名,可谓龙泉青瓷的泰斗级人物,他的名字就是徐朝兴。2007年6月5日,经国家文化部确定,他成为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龙泉青瓷烧制技艺”代表性传承人。

“嗒嗒嗒……”清晨五点,龙泉在薄薄晨雾之中,尚未苏醒。75岁的徐朝兴,就已经坐在辘轳车前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清晨安静,这属于自己的3小时创作时间,若无外出讲学,仍然是他每天的必修功课。“因为8点以后的时间就不是自己的了”。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人都想对他的宅邸朝兴苑一探究竟,这里有徐老的私藏青瓷博物馆和工作室,展览他自己多年的精华作品和徒子徒孙的用心之作。徐老尽心尽力地接待远道而来的客人,向他们讲述青瓷的技艺和文化。

归来的绝艺

徐朝兴的一段自述曾经写道了自己和龙泉青瓷的结缘: 

1956年,我只有13岁,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正是上学求知的时候,我却由于家境比较困难,早早地便离开了父母亲。 

那天,我跟着父亲,步行八十多里的路想去陶瓷厂当学徒。然而,由于我年少个子小,一开始厂方拒绝收留我。不过,也许我命中注定“要吃这碗饭”——我天性爱玩泥巴。既然厂家不肯收,我便靠着自己的摸索尝试做些小东西。没多少时间,竟然被我摸索出了做瓷的基本要领,像模像样地做了一些小物件。厂家见状,便破例收下了我这个个头还不足一米三的小学徒,从此,我走上了陶瓷艺术生涯。 

1957年7月,我们敬爱的周恩来总理在全国轻工业厅长会议上指出:“要恢复五大名窑生产,首先要恢复龙泉窑和汝窑。”在总理的亲自关心和指导下,浙江省轻工业厅组织全国的陶瓷专家,成立了“浙江省龙泉青瓷恢复委员会”,并从民间召集了李怀德、李怀川、张高岳、龚庆平、张高文五位老艺人,从学徒当中挑选了周林鑫、蔡林芝和我三个学徒代表,成立了由我们八人组成的“仿古小组”,开始了对龙泉青瓷的恢复与研制。我这才知道,我们的老祖宗为我们留下了这么深厚、这么富有底蕴的文化遗产。于是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倍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 

1980年,徐朝兴被破格提拔为龙泉青瓷研究所所长。这一年,他才36岁。从那开始,徐朝兴真正步入了他青瓷艺术生涯的黄金时代,他一心一意、兢兢业业,一头扎进青瓷里。他常常想:龙泉青瓷除了继承传统外,在创作工艺上应该有新的突破。然而,外界不知道的是,这个新突破是徐朝兴拿命“换”来的。爬进高温窑清理瓷渣,全身烧伤;没日没夜地在工作室研制青瓷,以致疲劳过度摔倒,不省人事…… 

经过不懈努力,徐朝兴从一个普通的学徒工成长为亚太地区手工艺大师、中国工艺美术大师、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龙泉青瓷烧制技艺”代表性传承人。

中国人尚青,青是东方之色,东西南北中,青白赤黑黄,青主东方。

一部中国陶瓷史,半部谈青色。中国人造青的历史,自商周原始青瓷、魏晋越窑、唐宋秘色,直至宋元龙泉青瓷巅峰时期,其青由原始粗涩而逐渐走向丰厚圆润,然明中期以降,青瓷逐渐衰微,青色也日趋灰暗寡淡。新中国成立后,青瓷得以恢复,青色复又浓郁明亮。纵观青瓷的历史,其盛衰与时代同步。

历史的尘烟终究不能掩盖青瓷的千峰之翠,尽管消失了百年,这份绝艺却在工匠的守护与坚持中,再度归来。

雕、镂、刻、跳……75岁的徐朝兴依然身手矫健、精力旺盛。他对龙泉青瓷技艺掌握全面,每招每式都合乎传统法度,工艺语言精纯娴熟。他脚踩辘轳车,专注于眼前的活计,在泥坯的旋转中,手中的工具变幻着花样,更以常人肉眼无法察觉的快速度轻微抖动,留下精妙的跳刀纹路。 

跳刀,这一古法绝技堪称徐朝兴的拿手绝活,一刀下去,绵绵不绝,生发出万千变化。在继承先辈匠人技艺的基础上,他还对这一绝技进行改造,使之成为当代青瓷重要的艺术语言。 

13岁拜师学艺,从事龙泉青瓷工艺60余年。60多年来,徐朝兴一直孜孜不倦地潜心钻研,同时秉承着严谨的制瓷态度以及力求创新的制瓷思路。在继承龙泉青瓷传统基础上,锐意创新,前后开发成功哥弟绞胎、哥弟混合、象形开片、露胎装饰、青瓷玲珑、点缀纹片、灰釉跳刀等新工艺。力求将龙泉青瓷的工艺特点与美术装饰、艺术与文化相结合,以及用哥弟结合产生的自然美,使作品给世人以清醇、典雅、洗练的艺术感。 

中国人对青的追求,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与人的思想境界共沉浮。自古以来,中国“依仁游艺”,仁乐统一,中国人的造物观与人生观几乎可以合为一谈。 

中国社会自古尊君子,远小人,君子之道,几乎可以视为青瓷之道,青则可以视为君子之色。在色谱中,青处在冷暖之间,具有中庸的特点,也可视为中庸之色。《论语》所谓“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既是君子之中庸精神,也符合青色之道。 

传承之责,身负历史重命 

2006年5月20日,“龙泉青瓷烧制技艺”经国务院批准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9年9月30日,“龙泉青瓷传统烧制技艺”正式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成为全球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入选的陶瓷类项目。 

龙泉青瓷是土与火的艺术,其烧制工艺非常复杂,包括70多道工序。从瓷土粉碎、筛选配料、淘洗过滤、成型修坯到装饰晾晒、素烧施釉、入窑烧制,每道工序都会对青瓷的造型、釉色、装饰等产生显著的影响。 

由于老一代师傅辈的手艺人受到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封建思想影响,较为封闭保守,在家族里手艺只传男不传女,家传秘方和技术要领更是不会轻易外露,可想而知,当年像徐朝兴这种非亲非故的学徒,从师傅那里学到的手艺是十分有限的,要想掌握更好的技术要领必须靠自己不断的摸索与学习。 

作为龙泉窑复烧之后的第一代手艺人,徐朝兴立志担当、身体力行,抛弃技艺保密等保守之见,愿将龙泉青瓷技艺的传承与发展视为自己的首要任务,培养了一批批青瓷手艺的后继者。 

师徒相承,承的就是那门古老的技艺,这其中有手工的温度,也有民族的审美情趣。在传授技艺之外,徐朝兴强调以德为先,技以载道,同时也鼓励后人创新、创造。凭借他的师徒相授,青瓷技艺在新一代手艺人中生长。

如何把龙泉青瓷传承好?这是徐朝兴的首要任务。他说:“首先是精神上的传承,要以德为先;然后是技艺上的传承,在工艺上要做到精益求精;最后在创作上,要鼓励年轻人推陈出新、体现个性。但我始终有一个原则:在个性化的同时,必须要体现青瓷元素,我决不提倡以所谓‘创新’的名义使龙泉青瓷的发展偏离了主旋律。”在谈到青瓷创新时,徐老十分强调“万变不离其宗”,“宗”指的是用龙泉的泥和釉烧制出纯粹的釉色。

在发扬传统青瓷精华的同时,徐朝兴还拓宽了青瓷的美学范畴。他的徒子徒孙多达150余位,培养出卢伟孙等中国陶瓷艺术大师6位、周武等大学教授4位、徐凌等省级工艺美术大师12位、金逸瑞等丽水市工艺美术大师 30余位,成为当代龙泉青瓷发展的中坚力量。

继他之后,下一代的手艺人多生于20世纪60年代,他们依托龙泉本土资源,从中国传统工艺文化中汲取养分,追求对传统技艺的精湛把握和对青瓷艺术特质的深切领悟。在继承青瓷传统技艺的基础上,他们不断改良和探索各种工艺元素,追求纯正的青瓷精神品格和形式意味。他们从每一个残存的历史碎片中打捞技艺,探寻关于过往那些经典时刻的蛛丝马迹。守护传统,又不局限于传统。

在徐朝兴的传承谱系中,新生代的年轻创作者们则是技艺创新的主力军,在研习传统技艺的同时,他们追求独特的创作和新锐的思想,运用新材料、新工具、新语言,探索着传统工艺新的可能,塑造作品中鲜明的个人特征。

对于今天的造青者来说,传统青瓷以玉为最高境界的标准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虽然玉之德在今天仍被奉为人之至道,但隐喻其道的青色,表现出了多元化的趋向。尤其是近百年来,世界陶瓷在价值观与审美观方面发生的变化,使青瓷的形质发生了改变。如果说传统青瓷之美,类似于玉,那当代青瓷的特色则接近于水,瓷胎泥性的表现,使覆盖其上的青釉如水入溪涧……

在技艺钻研之外,徐老热爱和尊重传统,重视中国古代青瓷文化的传承,坚持造型的古朴、雅正,将装饰纹样、技巧技法与造型完美结合,以追求形制釉色、神韵味道、气氛意境的精妙到位。同时,又在工艺和艺术方面不断探索和创新,大力推动龙泉青瓷的当代发展。他的作品手风利落、形制洗练、釉色纯正、格调高雅,方寸之间透出一种从容不迫的浩然之气。

“青瓷能打磨一个人的品性,磨炼人的耐心”,新手入行时常常烧坏几十窑瓷器才能掌握要领,一件复杂的艺术瓷需要将同一个刀法重复几百次。千百窑瓷器、千万刀刻画,这不仅塑造了瓷器,也“熔炼”了他自己。当徐老手握刻刀静坐泥坯前,刀刀稳重、收放自如,时间仿佛被凝固在人与瓷的交流中。釉色如玉的青瓷不仅被他的妙手赋予灵性,也用自身的温润浸染他的性格,使其淡定从容、通透达观。他常常把一句心里话挂在嘴边:“是龙泉青瓷塑造了我,我的一生属于龙泉青瓷。”

 

 

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