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5版:艺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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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2月04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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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接生命的一记记棒喝

【文/冷梅 图/受访者提供】

    刘若瑀

成为优人神鼓的创始人,刘若瑀带着优人神鼓跑遍了全世界,一跑就是三十年。她用作品修行,在修行路上创作。就像刘若瑀本人所相信的:走路可以超越自己。

11月28日上剧场,第一代的“云之凡”丁乃竺与第一代“春花”刘若瑀相聚“丁乃竺会客厅”。对刘若瑀来说,这是一场长达三十年的艺术生命之旅。金士杰的“兰陵剧坊”是刘若瑀的开始,也让她开始思考表演的本质。从“兰陵剧坊”的创始团员,李安导演纽约大学毕业电影作品《分界线》的女主角,赖声川导演《暗恋桃花源》中的第一代“春花”,直到她找到最终的归宿,以“道艺合一”践行艺术修行之路的优人神鼓,剧场就是她人生修行的道场。刘若瑀说:“艺术,就是于某个时刻看见情绪,冷静地凝视自己,而后置身‘时间之外’。”

细数这些年走过的路,最终成为优人神鼓的创始人,刘若瑀带着团队跑遍了全世界,一跑就是三十年。她用作品修行,在修行路上创作。就像刘若瑀本人所相信的:走路可以超越自己。

1980年,她年轻、靓丽、散发出不可思议的青春力量,和金士杰、顾宝明、邓安宁等一群梦想家创办当时在中国台湾地区实验剧场堪称先锋地位的兰陵剧坊,刘若瑀就是《荷珠新配》的女主角,一举成为当年最闪亮的剧场之星。后来,她师从波兰剧场大师格洛托夫斯基,跟着格氏开始了对生命本质的探寻。

在上个月结束的乌镇戏剧节上,四十年后的“兰陵剧坊”重新排演《演员实验教室》,刘若瑀作为压轴的一个角色,回忆了父亲母亲的爱情,还有那段隐忍的关于祖国大陆的乡愁。刘若瑀光着脚,一袭白裙,站在凳子上,身型已非青春年少,沧桑爬满鬓角,眼神却依然放着夺目的光。那一刻,果真置身于时间之外。 

格洛托夫斯基的两记当头棒喝

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么风生水起的开始,刘若瑀说自己是幸运的,但是她的幸运绝不是停留于此,止步不前。她放下这些已有的光环,决定去美国求学格洛托夫斯基的表演体系。 

在纽约大学,两百多人经过数轮考试筛选,才选出其中的十二人,跟着格洛托夫斯基去加州工作,这十二个学生,来自不同地域和文化背景,他们在格洛托夫斯基的训练方法中碰撞出火花。那年刘若瑀被丢到美国加州的一个荒山上。老师使用的是原生态训练方法,谷仓、牧场,旁边就是大片森林,每天的生活都用煤油灯,一整年下来没用过电。除了训练环境是一种考验外,老师的题目也在一道一道地刺激着刘若瑀。 

这次,她接到的题目是用一首传唱的歌谣创作一个表演。她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胜任的部分,却得来了老师毫不客气的质疑。刘若瑀突然发现自己没有归属感,她从小生长在眷村,身边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们,她却不知道自己的血液里流淌的是哪里的歌谣。这个表演的作业交上去之后,老师给了她一记棒喝:“你是一个西化的中国人。”当年留学的学子们,都以接受西方教育为幸,殊不知格洛托夫斯基甄选不同背景和地域的学生,正是让他们向自己的本土文化汲取养分,进行发问,然后引起不同文化间相互碰撞的关系。那时,刘若瑀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反思自己的文化。慢慢地,她从跟着老师唱歌,到做身体训练,渐渐地学会去聆听,学会去看见自己,并了解他人。 

经过一定的领悟,第二学期刘若瑀交上的演出作品是《庄周梦蝶》。她说,那时其实自己对老庄哲学并没有更深一步的理解,只知道老师格洛托夫斯基很喜欢中国哲学,喜欢从老子、庄子的智慧中寻找灵感,于是她就选择了《庄周梦蝶》,自认为很有深度。她按部就班演完了这场戏,格洛托夫斯基随即问她:“你做的是谁的梦?是你自己的梦,还是庄子的梦?”这一问,把刘若瑀问住了。“我只知道庄子为什么梦蝶,可是我的梦和庄子毫无关系啊?” 

后来,格洛托夫斯基送给她一句忠告:“从现在开始,你要看好你自己。你的体内有两只鸟,一只鸟在吃饭,另一只鸟就看着它吃饭。不论你做什么,都要由另一只鸟看着你自己。”多年以后,刘若瑀才慢慢理解格洛托夫斯基让她在自我中寻找这两部分的意义。 

超越自己的路

也许,正是由于格洛托夫斯基对刘若瑀的引导以及她的不断反思,才有了优人神鼓特立独行的训练方法和艺术之路。

1988年,刘若瑀带着她的修行理念,在台湾木栅老泉里一座原始山林中创团。“优”,是旧时“表演者”的称呼;“神”,是人内心深层的宁静状态;“优人神鼓”即“在自已的宁静中击鼓”。

沿袭格洛托夫斯基的表演方法,刘若瑀带领团员进行身体有机状态与内在觉知能力的开发。 从天地自然间汲取能量,随着大自然的力量,把自己放到最大,收回,再放到最大,最终可以感受到自由的身体,进而感受到当下的自己。

不久后,黄志群加入团队,后来成为刘若瑀的先生。黄志群担任音乐总监,并带着大家“先学静坐,再习击鼓”,使身体宁静以感受活在当下。“打鼓、打拳、打坐”变成了“优人”们的三部曲。

“当一切物质都消失,真正重要的是找到内心的自由,不管外在环境如何,只要学会欣赏它,就能看到另一种精彩。”他们在认识自己的过程中,寻找出了“活在当下”的精彩。

刘若瑀回想,有一次在山中静坐了一个下午,当她睁开双眼时,发现微小的蚂蚁都变得清晰可见,山林中的颜色变得生动。远处一只毛毛虫,挪动着身躯,正在朝她的方向移动。刘若瑀当时坐在一块儿大石头上,莫非毛毛虫把她当成了石头的一部分?毛毛虫的移动,打破了她心中原本的宁静,她内心有点抓狂,不知该如何是好。眼瞅着毛毛虫就要爬到她的身前,她用手指用力一拨,毛毛虫瞬间从石头上飞身直下。这时,刘若瑀有些后悔了,发觉自己对它太过“暴力”,这个动作对毛毛虫犹如晴天霹雳,万丈深渊。她突然意识到,这毛毛虫多么像她自己,在人生之路上跌跌撞撞,纵有万丈深渊,也毫不停留,一直在往前走。她突然意识到了格洛托夫斯基告诉她要看护好心中的两只鸟。这两只鸟看向的可不是外部的身体,而是自己内在的所思所想。从那一刻起,她决定推掉一切全球巡回表演,带着团队就安身在这个山谷中,慢慢地一棒一棒打鼓,一棒一棒内观自我。

文化的根来自东方

在深山里训练,可以帮助他们训练稳定的心性。“包括我们的老祖宗也是一样,在生命的起源中,面对自然变化,他们也在不断地接受和调整之后,走过生命的路。在山里比较艰苦的条件下,如果能对一切欣然接受,在现实世界里,遇到周遭的起起伏伏,你的内心也不会有太大的波动。”

“在安静的状态下独思独处,你和自我有了更多连接。反观自己人生中经历过无数百转千折的过往,我们的念头常常被那些荒谬的状态所左右,甚至迷失。突然之间,我发现那个跟随念头而起的我,其实有许多个我。”正是这次经历,启发刘若瑀创作了作品《勇者之剑》。 

就像刘若瑀所相信的:走路可以超越自己。三十年来,优人神鼓一直坚持用脚,徒步台湾岛。有时一走就是一周,甚至一个月。这样没有目的地的行走,更容易让人看到自己。这种信念,让刘若瑀把纪律、尊严、品格和智慧柔化到内心深处,成为一个修行人内在的力量。 

刘若瑀发现,当你想要探索生命是怎么回事,也会看明白生活中那些喜怒哀乐。“你开始仔细思考,你自己和所有外在之间的关系。所有外在的起起落落,其实是和个人心情的变化有大关系。 这个时候,你心中的那把‘勇者之剑’就出现了。艺术创作,给了我表达的出口。透过舞台,让我们在物质世界里,寻找到另外一个想要去往的目的地。” 

Qa 生活周刊×刘若瑀

Q:在《勇者之剑》的创作中,你深刻理解了面对自我的诘问,这和格洛托夫斯基告诉你的“两只鸟”不谋而合?

A:确实,勇者之剑,不是面对敌人,而是砍向自己。在那一瞬间,我清晰地意识到,其实,它就是一个人想要踏上了解自己、了解生命根本意义的过程。这把金刚王宝剑,刺向生命中的我执、利己,是和你内在的敌人作战。这样一条道路,拨草寻蛇,也好像拨开了人生的烦恼和种种疑惑,看到淡定和安静。当你突然之间想明白之后,一切豁然开朗,然后就放下了。就像我们渡船,到达彼岸之后,船桨也无需背负在身上继续走了。

Q:我们都能理解“活在当下”,可是知易行难。

A:我刚离开加州的时候,其实特别迷茫,因为跟老师分开了,我特别没底,无所依靠。长达两三年的时间,我一直原原本本践行他的训练方法和理论。我生怕自己变了。后来得知他去意大利了,为了能和他继续学习,我千方百计想去找他。我还特地去法国学了四个月法文,因为老师所在的地方讲法文。我费了不少周折。后来见到他之后,我才发现他一直在改变,用了新的方法,反倒是我刻意停留在过去,要求把那些做得不对的地方变成对的。原来是我抓着曾经的结果不放。发现了这一点后,我决定离开,回到我自己的家乡,在我们中国文化的土壤中去寻找自己的答案。我渐渐意识到在剧场要用减法,用原生态的方式去展现人与舞台、与表演之间的关系。你需要不断向自己发问:表演的源头是什么?回到人身上,怎么样做人才会有力量?对于现在的年轻人而言,我们可能太刻意要去书本中寻找答案,寻找智慧,其实对于东方的孩子们来说,我们最缺乏的是问为什么,我们不能忘记自己身上从祖先传承下来的那种智慧的力量,一代一代传承下去。

Q:三十岁后才选择放弃曾经辉煌的名气,重新开始,怎么发现这种力量?

A:更重要的可能不只是在优人神鼓,上个月,兰陵剧坊四十周年在乌镇戏剧节的聚首依然能让我找到力量。十年前,我们重演《荷珠新配》,他们会觉得我一直打鼓,再回来演这部戏,一定演不好。反而这些年的状态之下,我变得更自由了,最后演下来,他们又觉得我比之前更像“荷珠”。虽然去打鼓而不再演戏,但因为专注和内敛,会让我更加懂得放松和自在,你只要专注,势必有新的收获。有时,我们会说性格使然,性格似乎是成长环境带给我们的,它的本质究竟源于何处,可能我们无从知晓。我们所说的性格,可能是优点,也可能是自己的盲点,是我们的局限。我们需要不断地放下包袱,打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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