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炜
认识李凤群,已经有十年了。2014年夏天,她到(美国)波士顿来,带给我几本她出版的小说。在那之前,就有朋友推荐我特别留心她的《大江边》,是厚实的一本大书,细细密密地印着小字。妻子比我读得快,称此作有莫言的力气。我粗粗读了一遍,觉得是非常用心的作品,作者实心实意、用尽力气写出来的。从那时候起,我就有了一个印象,李凤群如同一个女版的莫言。聊天中,我得知她的抱负,她对中国近现代历史、挣扎在底层的人们的生活的理解,是极敏感的,她对痛苦有非凡的共情,在面对未来的时候,既心怀希望,但又有着认真的谨慎。在写作上,她也像生于上世纪70年代的许多作家那样,仿佛在开辟鸿蒙壮烈喧哗的一代之后,面对眼前的卑微的文学时代,有点把握不准自己的位置。那时候,我跟李凤群谈到狄更斯、福克纳、王安忆,谈的都是长篇巨作,我一直认为她的文学命脉是承续着大时代的传统。
2022年,李凤群给我一部新小说。这之前,她一直感到疲惫,我有一次说,作家写小说,是损耗力气的,但有时候也不妨写一两部“养人”的小说。我指的是那种作家在艺术上更自由的写作,可以给自己一个空间,在纷乱的时代中有自己可以容身的地方。或者说,这也可以是一种通过书写疗治自己的写作。
李凤群用了一年多时间,写出了一本作品,这次她似乎慢下来了,我有幸作为这本小说的第一个读者,和她做了很多的讨论。很快我发现,这不是我心目中那滋养人的小说,李凤群写出来的,依然是一部充满灵魂动荡的作品。这部小说看似从时代的洪流中剥离出来,只是与此前的四部“大”小说(《大江边》《大风》《大野》《大望》)不同,这部小说写的是大时代中一个女人渴望藏身的“小留”(这是主人公余文真的可以回去、可以躲避、可以反思、可以成长的私密空间)。在这个意义上,李凤群通过自己的方式,写出不同于我期待的那种养人的小说,这个意义更为重大。
2023年初,这部书稿修改成功,标题是《月下》。《月下》主人公余文真是一个内地小城的女青年,她最初渴望的是在大时代中“被看见”,如同一个浪漫英雄,她所想的,都是怎么站在大时代的潮流中。“余文真多么渴望被看见。”这第一句话,像是交响乐的第一个乐句,这句话中表达的渴望,形成了一种情节的势力,开始推动小说故事往下走。余文真渴望被看见,就像爱玛·包法利渴望浪漫一样,构成了一种宿命的形势,决定了这部小说的情节形式和故事走向。爱玛·包法利是自然主义大师福楼拜研究社会的对象化人物,虽然他自陈写到爱玛自杀的时候自己也满嘴砒霜味道,但他要做的不是认同爱玛,而是瓦解爱玛的罗曼蒂克。李凤群写余文真,从“余文真渴望被看见”第一句中传达出来的渴望,却不完全属于对象化的人物,而是包含了余文真作为第三人称限制视角的主人公(也就是亨利·詹姆斯以来已经成为现代小说标志的第三人称的人物自我,代表叙述者声音的具有理性分析和伦理判断能力的自我)对于自己的对象化的渴望。这个渴望是有理性和伦理自觉的,因此也是双重意义的渴望,渴望自己被看见,也同时意味着(透过别人的目光)看见了自己。看起来好像余文真可以一分为二,有一个会“渴望”的具有主观能力的自己,和一个作为看的对象的自己——那是她心目中自己的理想形象吗?那是她的罗曼蒂克幻想吗?如果是渴望“被”看见,余文真想给人看到什么?与此同时,那个心怀“渴望”的她,在被看见的过程中经历了什么样的心路?或许这个处在看与被看之间的,分裂的余文真,才是完整的余文真,这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境况,而是一体两面的自我位置。这决定了余文真不可能会是没有理性分析能力(因而坠入罗曼蒂克爱河)的爱玛·包法利,但作家李凤群也不是与现实“风俗”保持观测距离的自然主义小说家福楼拜,在《月下》这部描绘十多年时代变迁的小说中,渴望被看见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浪漫化的主题,这之后一点点打开残酷的现实,但写实并未能真正瓦解浪漫,真正瓦解浪漫的另有其力,是生发自余文真最内在的心底里的力量,也是这同样的力量瓦解了最终被余文真“看见”的现实。
当余文真遇到有着谜一样魅力的来自外面大世界的中年男人章东南,她的浪漫渴望开始像春天的植物一样疯长。章东南征服余文真的方法,正是“看见”她,把她拍进照片里,再让她也看到“自己”。但在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其实根本“看不见”现实。章东南把她带进了一个流光溢彩的新世界,在当地小镇一座一座拔地而起的酒店里,带她进入现代生活,但与此同时,他却完全没有向她打开她渴望知道的外面的世界,那个大时代风驰电掣的世界,抑或他自己的内心,有关自己的任何真相。余文真就在小镇城市化过程中生长出来的新的现实表皮浅层打转,而她与章东南的情爱也在一层轻薄的薄膜上滑动,没有一点东西是可以把握得住的。当章东南突然消失之后,已经跨过包法利夫人绝望时刻的余文真,选择了与小说开头完全相反的动作,就是她从渴望被看见,转为要把自己藏起来。于是小说有了最精彩的段落,这就是余文真在迷茫和绝望中藏身自己的租屋“小留”,在旧城区的破败弄堂里,在陌生和熟悉的人群中,她不要“被看见”,也不要“看见”。
小说情节展现了小城的变迁,有的地方被看见了,光鲜了,如同余文真想象中的远方,那些都市,比如北上广深,甚至更远方的,巴黎和伦敦。但小城也有地方,在时光的流逝中搁浅了,仿佛被时代潮流抛在岸边的地方。随着情节推动,越往后,余文真越意识到,她只有在被时间遗忘的“小留”(唯有她自己知道的存身之所),她才能把自己藏起来。“小留”是余文真为自己租的一个小小房间,如同黑洞、深渊一般吸附能量。在这过程中,余文真经历的是一次欲望驱使下的充满着阴谋与欺骗的爱情——或用爱情的名义进行的战争。余文真在此过程中受尽伤害,遍体鳞伤,但也激发了自己心目中的种种恶念,她在堕入深渊的边缘,无法自持。每当余文真精神煎熬,她便回到“小留”,在这里疗伤,在这里让自己被世界遗忘,她无数次回到“小留”,在善恶间挣扎,在放弃和前行间徘徊。
经历了炼狱一般身心俱焚的煎熬之后——小说特意从一场举国震惊的灾难事件开始,然后在又一次将改变世界的灾难事件发生之际结束——这是一个有意味的生死轮回的过程,余文真终于有机会再次面对章东南,而此时余文真已经不再纯真和浪漫,她心目中一直是爱恨交加无从解锁的章东南,也是曾经一直向她阻隔真相、将她困在情感地狱中的章东南,突然选择在这个相遇中说出真相。这个真相令人痛惜。余文真之前的痛苦和仇恨被她与生俱来的善念化解了。这样在小说结尾突然坦白的设置,犹如机械降神一样,本来是19世纪以后的现代小说之大忌。但在《月下》非如此不可,余文真并不是要宽宥章东南,甚至在这里章东南揭开的现实真相是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余文真突然知道另一个自己以为是亲爱的人的真实生活后,她同时也透过那个最初不肯向自己打开的现实,重新看见了那个过去茫然无措的自己。余文真渴望被看见,但她最后看见的不是那个理想浪漫的自己,而是已经成为过去的自己。她也同时看见现实在她的视野里轰然倒塌。在那个时候,余文真才从“被看见”与“看见”的分裂中,第一次获得了自由的感觉,找到了救赎自己的力量,“它吞吐时间,吞吐一切欲望,因对其承载之物的舍弃,而成为它自己,成为自己。”小说最后一句话,恰好完美地回应了开头第一句话。余文真看着那个被看见的自己开始行动:“余文真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迈出去。”
与所有那些跟大时代的打算相比,余文真之后在“小留”才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真正的肉身的“我”。她在“小留”中完成了自我重塑,在大时代中看到自己的平凡,也正因此才能重塑自己的内在英雄,才能够用宽容的心,获得心灵的自由,最后她走出“小留”,面对自己那不堪的爱情,她选择了直面自己,也因此她获得一个崭新的世界。
到此,李凤群的文学之旅变得比时代所能给予的更加宽广。我为她感到欢欣鼓舞。
宋明炜,(美国)中国现代文学与比较文学学会会长,著有英文著作Young China《少年中国:青春话语和成长小说》、Fear of Seeing《看的恐惧:中国科幻小说诗学》;中文著作《中国科幻新浪潮》《批评与想象》《浮世的悲哀:张爱玲传》等七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