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GC时代,我们为什么还要读《论语》?

“仁”是孔子为我们灵魂配的万能钥匙

文/青年报见习记者 张彤彤 图/受访者提供(除署名外)

    同济大学教授刘强的《论语的现代阐释》讲座现场。

    刘强

【文/青年报见习记者 张彤彤 图/受访者提供(除署名外)】

在当今数字化时代的浪潮中,当AIGC和全球连通性重塑我们的认知边界,一千多年以前宋朝名相赵普的那个“半部《论语》治天下”的故事,仿佛遥远而古老。我们不禁会问:在这个信息瞬息万变、每个角落都充斥着数据和算法的世界里,《论语》还有存在的空间吗?或者更进一步地说,这部儒家的经典之作,对我们理解复杂的现代社会,还有何种价值?

《论语》是一本什么书?

关于《论语》是什么,众说纷纭。一部儒学经典? 还是语文老师常讲的一部语录体散文作品?“《论语》不仅是儒学经典,更是现代生活的指南。”同济大学的刘强教授在《论语的现代阐释》讲座中这样说道。他将《论语》描述为“经典之书、悦乐之书、生命之书、君子之书、自信之书、实践之书、证道之书……”,并强调其在今日仍旧散发着光芒,为现代人提供道德和精神的指导。

《论语》是一部记录了中国古代思想家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经典著作,属于儒家学派的基础文献之一。这本书主要由孔子的弟子及其再传弟子编纂整理,成书于春秋战国时期至西汉初年,而“孔子至死不知有《论语》一书”,其思想和教诲却被精心保存与传承下来。

与其将其称之为“书”,刘强教授觉得《论语》更是“经”。“或者干脆说,《论语》就是中国人的经典”。自道咸以来,内忧外患,纷起迭乘,国人思变心切,旧学日遭怀疑,群盼西化,能资拯救。自此,中国学术界启动了一场剧烈的“去经学化”和“去神圣化”的思想运动。经典被降格为文学,孔子由圣人降格到诸子。此后,西方文化以高昂的姿态伫立于中华文化之上,古代的经典便成了一堆可供研究的故纸堆和死材料。

“16000字,就算囫囵吞枣,大约三小时便可一览无余,很多人却一辈子也抽不出这三个小时”。不能不说这是一种悲哀,追新求变的潮流使得传统经典著作被尘封在角落,无人问津。而即使阅读,往往也会带有批判色彩。

刘强引用余英时的话讲道:“狂妄自大,是今天许多中国读书人常犯的一种通病。凭着平时所得的一点西方观念,对中国古籍横加‘批判’,他们不是读书,而是像高高在上的法官,把中国古籍当作囚犯一样来审问、逼供。如果有人认为这是‘创造’的表现,我想他大可不必浪费时间去读中国书。”因此,刘强有一种信念——将《论语》的思想传达给更多的人。

出世之道,即在涉事中

在西方宗教神学和形而上学的深远影响下,哲学往往被视为一种深奥的思辨艺术。然而,《论语》中孔子的思想却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面貌——它实用、接地气,仿佛是日常生活中的常识和智慧。黑格尔曾评价孔子的哲学为道德哲学,而非纯粹的思辨哲学。

其实不然。孔子的思想,正是中华文化与其他文化分流的重要标志。作为西周乃至更早文化传统的继承者和集大成者,他以平治天下为己任,针对春秋时代的时势,思考社会整合有序、个人与社会协调发展、人民安居乐业的途径。他的思想不像西方哲学家那样是人为地在斗室里构建出来的,而是在自己生命成长、人格提升过程中,在不自觉的、开放的思维方式中构建了自己的“思想体系”。

17世纪,日本学者伊藤仁斋在其《论语古义·纲领》中盛赞《论语》为“万世道学之规矩准则”,此书的言辞“字字珠玑”,精确而深刻,增一字则多余,减一字则不足,学至乎此而极矣,犹天地之无穷,人在其中而不知其大,通万世而不变,准四海而不达。呜呼大矣哉!

在《论语》中,不论是孔子自身想要治世的行为抑或是他对学生的教育,目的皆是“入世”。所以他会讲:“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正是这一“经世致用”的思想,昭示了《论语》超越了纯粹学术的界限,向每一个普通人都敞开了智慧的大门。

孔子的思想充满了实用性和强大的生命力。与西方哲学探索宇宙本源、生死轮回或神鬼关系不同,《论语》实实在在地教导人们如何做人、如何行事,以及统治者如何治理国家——即通过修身、齐家来实现治国和平天下的目标。

在当今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背景下,孔子的思想显得尤为宝贵。人是一种稳定性动物,而当下的一切都在瓦解变动。从短期看,似乎一切都在晦暗之中,由此,我们常常在积极参与社会变革与选择“躺平”之间犹豫不决。孔子说:“正为天下无道,故周流在外,求以易之。”他认为,如果有能力改变混乱的世界,就应该为之努力,而不是逃避困难,仅仅为了趋利避害。因此,要躬身入局,以一种舍我其谁的魄力,一种当仁不让的能力,脚踏实地地做事情。

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孔子的哲学核心围绕着“仁”的概念展开,“仁”字在今本《论语》中出现110次。孔子曰“仁者,爱人”,“仁”代表了一种深刻的同情心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哲学。

《论语》中的每一章节,都是对日常生活中普遍现象的反思和指导。从如何尊老爱幼,到如何治国理政,孔子都提供了具体的指导,正是通过对日常生活中各种事件的评论,展现了一个关于人类行为和社会结构的复杂网络。

为什么孔子要在《论语》里如此强调我们该怎么跟朋友相处、跟父母相处、跟自己相处,怎么每天对自己有点儿要求? 为什么孔子要把自己落入一个二元的世界里,而不是在一个超越二元的、终极的,不生不灭、不垢不净的世界里? 这其实是孔子的慈悲使然。他相信大部分的人此生在俗世间,还是要透过相对世界发表自己对世界的认知,也就是在不了解义的境界下过完此生。

在一个强调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的时代,孔子强调的社会责任感和个人牺牲精神似乎与现代价值观发生了冲突。然而,正是这种看似过时的道德观念,为现代社会提供了解决冲突和构建和谐社会的可能路径。追求个人主义与自由的境遇下的我们似乎又陷入了另一层困境,“社恐”“讨好型人格”“孤独”的焦虑层出不穷。人作为社会性动物,这意味着人生的很大一部分议题是如何与人交往。

而“己”与“人”的交往必然是一个面向共同世界索要生存资源的竞争、冲突过程,传播的目的是通过灌输、说服乃至欺骗来征服和支配他者,以使己方获得更好的生存条件。如果传播只是与暴力一样的控制他者的手段,那人类社会就不能免于冲突、战乱和失序,正如春秋战国时期。由此,在一个相对世界里,“仁”就显得重要。

“克己复礼为仁”。在孔子看来,“己”与“人”的交往则是一个超越自我走向他者、化解分歧寻求共识从而共享意义的过程,传播的目的是相互连接、相互理解、相互成全,并与他者组成一个和谐的共同体。

仁是什么?仁就是将心比心,就是用自己的心感受宇宙、用自己的心感受他人、用自己的心感受有情与无情的众生。当你有这种瞬间的感受力时,套用一句科幻电影的说法——可以用你的心穿越宇宙的虫洞,宇宙的终极秘密是爱。这个爱不是小情小爱,更接近于孔子说的仁爱——你能否随时把自己的意识频谱调到与任何人对接,并且在他的身上积蓄能量。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你是否拥有Wi-Fi万能钥匙,走到哪儿都能连接上网?“仁”就是孔子给我们灵魂的一把万能钥匙。

而且我们越深入体会孔子,就越能理解为什么每当国家有危难时,总会有人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从同情自己的家人到同情自己的乡党,到同情自己的族人,再到同情人类这样一种广泛而深远的爱,让他们涌现出舍生取义的勇气。所以孔子说以人为本,就是后来生发的信念、勇气、责任、担当……都是以内在的同情心为核心的。

在当下数据与机器泛滥愈有取代人之势时,人所应对的不仅是与人如何相处,还有与机器、与数据如何相处。“仁”这一古老的概念,在数字化和自动化不断侵蚀人类情感与责任的今天,显得尤为珍贵。“仁者,爱人”,在追求技术创新和效率的同时,我们不应忽视对个体尊严和公正的维护。

人物小传

复旦大学文学博士,现为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诗学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导师。央视《百家讲坛》主讲嘉宾。主要研究方向为魏晋南北朝文学与文化、先秦诸子经典、儒学与古典诗学、笔记小说等。近年来致力于传统文化经典的现代阐释与传播。已出版《世说新语会评》《有刺的书囊》《竹林七贤》《惊艳台湾》《世说学引论》《有竹居新评世说新语》《魏晋风流》《论语新识》《古诗写意》《世说三昧》《〈世说新语〉研究史论》《世说新语资料汇编》《四书通讲》《〈世说新语〉通识》等二十余种。主编《中华少儿诗教亲子读本》丛书、《世说新语鉴赏辞典》《〈论语〉的大智慧》及学术论文集等多种。

记者手记

去听一听经过时代考验的声音吧

在这个数字泛滥、步履匆匆的时代,世人的日常被无尽的屏幕亮度与不断更新的通知填满。对许多人而言,沉浸于《论语》的古文之中,可能初感“望洋兴叹”——遥远而难以驾驭。然而,正是在这种快节奏生活里,我们或许更需要在《论语》的古智中寻找那份难得的静谧与深度。这些快餐式的信息消费很可能是“纸上谈兵”,与真正的智慧和精神满足相去甚远。《论语》教我们“温故而知新”,在反复地阅读与深入地思考中,不断地发现新的理解与灵感。

提及在当下如何读论语,刘强提出“诚心读、虚心读、恒心读、乐心读”。《论语》并非死板的教条,它其实在挑战和疏远那些僵化的规则。这部精心编撰的作品,有着清晰的结构框架,是一个学术生命体。深入《论语》的学习不仅是知识的积累,更是一次道的体验——只有带着探索和传承道的心态,我们才能从中汲取乐趣和智慧。当我们翻开古籍,特别是如《论语》这般的经典,不应带着傲慢,而应以谦卑的态度,去倾听那些经过时代考验的声音。古圣先贤已经深思过我们今天试图解答的许多问题,他们的答案,蕴含着无穷的智慧,值得我们细细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