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青年报记者 丁文佳 图/受访者提供】
1929年,上海一所小学堂内,公开课正在进行。教师点名提问:“他们唱了一支歌,那么铁匠唱的是什么意思?陈仙娥……”课堂上,师生皆以沪语交流。这段跨越近百年时光的原声影像,如今呈现在众人眼前,引发诸多猜测。有人笃定这是地道的老上海话,也有人猜测是本地话。当向专注钻研上海郊区方言的吴飞得谈及这则趣闻时,他眼中闪过惊喜,立刻追问:“你猜网上这个视频是怎么来的?”
远洋来客 入乡随俗
从地理位置来看,阿根廷是距离中国最远的国家。然而,当90后阿根廷人吴飞得开口说话,奇妙的语言魔法瞬间打破了地理距离——一口流利的沪语仿佛让人置身里弄街坊。更让人吃惊的是,在上海郊区方言的对话语境中,他依旧如鱼得水。他甚至能精准地说出不同区域对同一件物品的独特叫法,而这些早已被上海本地小囡遗忘的名词,早已让他不再局限于上海生活的旁观者。吴飞得用语言搭建起一座桥梁,让自己真正融入了上海的市井肌理。
那段距今96年的课堂视频,则是吴飞得多年前查找到后再上传至网络的。这年头说一口流利沪语的外国人并不鲜见,而懂郊区方言的,可以说凤毛麟角。吴飞得可谓其中翘楚。从媒体采访的言谈,到社交账号的分享,字里行间传递的信息,迅速为人们勾勒出一个语言天赋超群的形象轮廓。然而,真正与他交谈时,那些从对话缝隙中自然流露的细碎往事,反而更引人思索。
与吴飞得接触久了,虽然对他那地道的郊区口音不再感到新奇,但每每听闻他精准说出上海各乡镇,甚至细化到村落的地名,还能道出两区交界等地理细节时,仍会被其深厚积累所折服。当追问他究竟走访过多少地方时,他有些迟疑,显然未曾仔细统计。对吴飞得而言,数据只是理性认知的维度。在他用脚步“绘制”的郊区方言地图里,那些不经意间的流露,才是最贴近乡情的存在。
“吴语不是保留了四声八调吗?上海话怎么只保留了五个声调?”吴飞得不定期分享吴语方言视频,既锻炼口语,也展示研究发现,还借此吸引同好交流探讨。讲解时,他会认真解释:“其实,每种吴方言的情况都各有差异。在上海地区,崇明话,以及部分松江话、金山话,仍保留着八个声调。”说完,吴飞得立马示范了松江华阳桥方言的八个声调。
“救命,我一个松江人在小红书看老外教我土话。”在他的视频评论区,诸如此类的回复不胜枚举。热议还集中在对他妻子是上海哪里人的猜测,言外之意很明显:如果妻子一家不使用郊区方言,那么一个老外为何会对相对冷门的郊区方言着迷呢?
上海女婿 一腔热爱
吴飞得从来没有正面回复过这个问题。“奉贤女婿”也好,“金山女婿”也罢,仿佛网友一个个笃定的猜测,让吴飞得学习郊区方言的信念或者逻辑更加站得住脚。不过还是有些“蛛丝马迹”流露了出来:如经常流连郊区的吴飞得,有一次带回了上海郊区常见食物——塌饼,妻子却表示从来没有见过。吴飞得向记者证实了自己并不是郊区女婿,如果学习沪语是为了方便跟家人沟通,那么对郊区方言就纯属热爱了。
这种热爱激发了他的钻研热情,是远远凌驾于自身实用性之上的。在正式定居中国之前,他早已熟练掌握普通话。高中毕业后,他开始利用课余时间报班学习中文,保持每周一次的上课规律。“第一天上课我就很喜欢,回家就在网上搜所有跟中文相关的内容。”同时又因为学音乐,于是通过中文歌让自己快速进入状态。而在学习中文之前,他还学过德语和日语,但最终都放弃了,只有中文被坚持下来。
被问及为什么中文更吸引人,吴飞得非常坦诚,代入的是彼时十几岁懵懂的自己,而不是当下正对中华文化深入研究的状态,“当时在网上打游戏认识了一些中国朋友,他们互相说中文的时候,我听不懂,于是就想要学。就跟我第一次去老婆家一样,根本听不懂上海话。”吴飞得的行动力似乎比好奇心还要强,其中文能力突飞猛进。
在萌生吴语兴趣之初,吴飞得常常于网络查找资料或是同道中人。一开始,他找到了一本类似名为“老外学上海话”的书,除了善用学习资料,还不断从妻子口中记音。就这样学习了一年多后,他摸索进了一个叫“吴语学堂”的群聊,群主是奉贤庄行人,因此能接触较多的上海郊区方言。一开始群里的人并不相信闯进来一个外国人,恰好有人会说西班牙语,就被派去跟吴飞得对话,这下大家才信服。群里有很多方言相关电子书,吴飞得如获至宝,“我下载了很多,每天都看,越看越喜欢。”
正是在这个群里,吴飞得知道了原来上海还有“本地话”的存在,便凭着对语言的悟性,很快摸清门道,“阿根廷也有口音差异,比如南北部不同,但至少大家能听懂。而在中国,仅仅在一个城市就大相径庭,从小生活在市区的人跑到郊区,就几乎听不懂了。”吴飞得发现,现在很多年轻人搞不清一些词汇的意思,甚至不知道确切的发音。受普通话影响,很多词汇反而根据普通话来转换成沪语,因此他换个思路,认为郊区方言中或许蕴藏着更“正宗”的吴语精髓,便渐渐频繁跑去各大高校课堂旁听,最终考入上海大学就读。
积累了多年的学习成果后,他自嘲“口音有些杂了”。从他的社交账号里不难看出,他学得非常庞杂,不仅交流语言,还关心着民俗、建筑等文化。
深耕乡音 科技焕新
吴飞得一头扎进静水流深的乡村时光,却也常常被快速的城市发展唤醒。“刚刚到上海的时候,我和老婆住的附近有很多老旧小区,现在全都拆迁了,道路都不一样了。”去年,他跟妻子回阿根廷待了三个月,再回来又见大变化。“城市建设的步伐实在快。”他坦言,阿根廷的发展速度就相对慢很多,因此当年和从小移居在阿根廷的妻子回到上海,也是欣赏中国日新月异的城市进程。
2009年,吴飞得跟着父亲第一次来到中国。彼时,他们的足迹仅至北京与香港,所见所感,与他脑海中构想的中国并无二致。后来前往上海,这种熟悉感依旧延续。然而,直到接触郊区方言,他才敏锐捕捉到城市快速发展背后的隐忧。“这些方言很容易就失传了。”他承认,自己对郊区方言的未来是略为悲观的。郊区年轻人将生活和工作重心迁往城区后,使用郊区发言的频率大大降低,与此同时,发音也在不同程度上发生变化。
但吴飞得不愿坐视方言走向衰落,一心琢磨着能为传承方言做些什么。他结识了许多本地的方言研究爱好者,这些伙伴中,有的与他年纪相仿,有的已年逾六旬。这些“本地朋友”为他打开了全新的视野。不少老年人普通话带着浓重的郊区口音,沟通多有不便,朋友们便帮吴飞得翻译交流。在一次次交流中,那些零散、随机的方言知识不断延伸,从方言词汇到传统习俗,各类文化知识娓娓道来。而吴飞得也将调查研究的系统方法倾囊相授,与朋友们相互学习。
在吴飞得时常提起的伙伴中,封烜鑫是特别的一位。这位1989年出生的金山朱泾人,与吴飞得年纪相近,同样痴迷于方言研究。今年二月,金山区张堰镇秦阳村的乡音馆正式对外开放,一时间,田间课堂化作热闹的游学胜地。吴飞得和封烜鑫不仅将研究成果毫无保留地提供给馆方,还轮流担任讲解员。封烜鑫更是风雨无阻,几乎每周都驻守乡音馆,为来访者讲述方言背后的故事。
吴飞得录制方言讲解视频,最初只是想勾起大家的兴趣。然而,凭借深厚的专业功底,他在方言研究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让这份兴趣得以持续生长。
遇到生僻的方言词汇,吴飞得自有一套记忆方法:先刻意记录下来,一个月后再巩固复习,如此反复,便能牢牢记住。打开他的文件夹,密密麻麻的词汇记录见证着他日积月累的努力。在他看来,方言的语法和发音,都需要通过大量积累,才能实现从量变到质变的飞跃。
技术的进步为方言研究带来新契机。如今,许多想法也可以借助AI实现。由上海大学研发的沪语大模型今年升级至2.0版,实现了沪语之间的智能对话。吴飞得意识到,这项技术同样适用于郊区方言的保护与传承。他认为,当前最关键的是用精准数据训练智能系统。“突然感觉燃起了一种希望,哪怕过了很久,你还是能听到发音是什么样的,可以随时去学。”他说。
目前,吴飞得的工作重点是将自己和朋友们的金山方言研究成果编撰成册,如今校对已快完成,很快就有望定稿。“校对慢一些,因为我们调查到的一些词汇,核实时要是发现不同地方都有这样的说法,一下就能收录了,但如果发现无法考证,就要考虑到提供这个发音的人是不是说错了。”吴飞得介绍,这本书主要记录了金山方言的音系、词汇、语法,本来去年就可以定稿,但随着研究深入,又多出不少数据。
就如当初妻子和吴飞得一样,两人一致认为对方言只是出自兴趣学着玩,没想到一转眼,吴飞得竟然坚持研究了这么久。这种量变的细节不止于此,比如除了金山方言,其他郊区的方言研究成果也在陆续成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