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应该艺术地活着
2020-05-03 生活

作家黄孝阳。

□韩松刚

《人间值得》写出了时代和生命的混沌及伟岸,这些令人困惑又令人憧憬的历史性时刻,使他笔下那无数的矛盾体显得朴素而独特。

黄孝阳的脑袋里有怪东西。他的“量子文学观”即是一例。黄孝阳习惯于站在宇宙和世界的角度,用“俯视的目光”观照现实和众生。这种目光可能会让很多人不舒服,但从小说的艺术层面来说,不该被挑剔。

他的最新长篇小说《人间值得》,有着谜一样的灵魂结构,和一种极其复杂的矛盾性与广袤性。这是黄孝阳的得意之作,小说出版之后,获得了不少荣誉,也引发了争议性讨论。《人间值得》写出了黄孝阳自己或者说独属于《人间值得》的小说腔调。这腔调不讨人喜欢,但又无法完全拒绝,甚至于那个迷失在过去和未来中的“部分和偏狭的自我”,还时而会引发读者的情感和思想共鸣。

黄孝阳的小说,和他本人一样,表现出一种丰富的痛苦。他人生经历和精神世界的丰富以及由此而生的矛盾,为他的写作尤其是《人间值得》提供了特别的思考土壤。《人间值得》写的是一出庸俗而荒诞的悲喜剧,它毫不遮掩地昭示我们:“这是我们的生活,令人震惊。”因此,他一方面同生活中基本的事物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另一方面却也激进地破坏和瓦解着附着在这些事物之上的虚假外壳。黄孝阳从不会满足于对现实人间的关照,他一直盘旋在充满宁静激情的未知世界的领域,并时刻做好投身于无限的思想准备。

黄孝阳的小说喜欢展现思考和智性的力量,《人间值得》流露出一个洞观者的激情与幻想,他借着驳杂的人间抒发人生的喟叹,是灰暗里的独奏,却有着命运交响曲的浑厚。这是一个形象的、矛盾的、有声有色的人间。这人间里,张三不过是其中一个。“张三”这个形象,有一点黄孝阳自己的影子,有一个个凡俗之人的恶习和悲哀,并隐含着人自身的压抑和寂寞。黄孝阳始终以矛盾的目光审视着他笔下的各色人物,并试图以赤诚的热切亲近他们,但事实上,他和他们之间潜伏着难以逾越的深刻隔膜和寂寥哀凉。

熟悉黄孝阳小说的人,可以很清楚地辨析出他心灵深处和写作经验中的种种矛盾。黄孝阳的小说至少有两副笔墨、两种色调,一是现代的,被量子力学裹挟的隐秘、空洞、虚幻和不真切,时隐时现,不可捉摸;一是现实的,悲楚、灰暗,爱恨交加,善恶难辨,生命的呓语冲决而出。当然,更多的时候,这些色调是混杂的,经由艺术的调染和语言的诡辩,小说中那数不尽的无聊和无趣,那道不明的无谓和无情,散射出无法摆脱的生命沉重和虚妄色彩。

黄孝阳的小说直指人生的悖谬。悖谬是他小说的精神表征。人间值得,这人间复杂而虚妄,这值得里混杂了黄孝阳的幽默和讽刺,这是他小说的基调和姿态。

黄孝阳能言善辩,在他滔滔不绝的言谈和文字中,散发着矛盾重重的信息和气息。有时是冷静而理性的,有时是忧伤而感性的。有时是先锋又现代的,有时是传统又现实的。有时是无奈的悲观,有时是莫名的喜悦。有时是对美与善的狂想,有时是对丑与恶的偏执。但无一例外的,其表现方式都流露出“理性和感情的过度”,而我把这看作他现实和精神世界的内在矛盾,甚或他所理解的生活真理与不可控制的想象之间的激烈冲突。这些矛盾和冲突是他小说建构的潜在机制,却也容易导致读者对他小说体系的审美撕裂。

在黄孝阳的量子世界里,站立的仍然是一个个黑暗的个体。一切的无奈和虚妄首先和个体有关。在他肆意的文字里,流淌着平凡人的生命温度,而在他抽象的哲思里,又散发着蒸腾而上的精神的热烈。钱钟书说:“矛盾是智慧的代价”。黄孝阳的小说里闪耀着一种深藏的“高等智慧”:“一定要坚守当下。所有的情景、所有的瞬间都具有无限的价值,因为它就是全部永恒的代表。”(歌德语)在关于“人间值得”的矛盾赞许里,透露着孝阳对当下时刻的专注和迷恋,或许,在他有些邋遢和不讲究的外表之下,隐藏的是对包含着尽可能多的理性和幸福的生活渴望。

一切的矛盾,都与自我有关。人是一个矛盾的存在体,社会也是,世界亦如此,而一切的真实就蕴藏在这无尽的矛盾之中。黄孝阳对矛盾的赞美,其实是对真实揭示,这真实是如此虚妄而虚幻。黄孝阳所经历的时代与他对当下生活的“震惊”体验,孕育了他笔下那些奇异而矛盾的个体。我想,没有深味其中甘苦的人,是无法懂得的。《人间值得》写出了时代和生命的混沌及伟岸,这些令人困惑又令人憧憬的历史性时刻,使他笔下那无数的矛盾体显得朴素而独特。

黄孝阳对生命的矛盾透视,是哲学式的空幻吟哦,跳跃着灵魂的智慧,但有时又难免用力太猛,而使得其文字的穿 透力 没有想 象 中 那么彻骨。黄孝阳的小说,时而会陷入深度的个人呓语和沉思之中,他试图在无序的词语中,扩大精神的延展空间,但结果适得其反,在这些不乏思想闪光和情感世故的纠葛中,正丧失着灵魂的诗情。

黄孝阳以及《人间值得》有着密布的焦虑感。不安与焦虑,是当下人类生活的底色。但焦虑于黄孝阳来说,是一种自然情感。这种精神的焦虑,包括对自身的追问,对他人的审视,以及与周遭世界的格格不入,一种无法摆脱的愤怒和痛苦长期地延续在他的写作之中。在《人间值得》里,这种痛苦和随失败而来的深沉的耻感相连,却未有效地生成为精神的自省和悲壮。黄孝阳的小说里,充斥着大量的经验哲学的词汇,他总是“在深具欲望的想象和概念性思维的词语之间徘徊不定”,但这些词汇往往显得乏味而沉闷,在鲜活的现实生活面前,一切为了表达而表达的概念化哲理,多少都有些面目可憎。

中国的小说家都期盼精神的攀援,但似乎永远都缺少这一超越苦闷的力量。在他们的作品中,你能看到人的厄运,感受到人的愤怒,但无法寻找到人的辽阔的精神。黄孝阳的《人间值得》,就像一个漫长而不知所终的梦魇。黄孝阳笔下的“张三”,给人一种夺目的空虚感。在黄孝阳半睡半醒的梦想里,人的灵魂正从虚空和焦虑中苏醒,但一不小心,又沦为沉重的深潜。在《人间值得》里,你能感受到人的强壮与虚弱并存,有时是斗士的风采,有时又有弱者的颓唐,在“张三”这个人物身上,这种特征体现的十分明显。黄孝阳的小说,有着精神深处的矛盾奔突,人说到底是复杂而困顿的。

透过《人间值得》来映照残酷的现实生活,我们都不过是一个无名的过客,每个人都有无法摆脱的内心幽峭,是怪兽,甚或一头疯狂的野兽。“活着的人啊,我要明明白白指出你们皮囊下的恶,你们内心的疯狂、纯真与残酷。”于是,我们千辛万苦,在变幻不定的命运和凛冽刺骨的空气中,寻找真实又虚妄的自我。读《人间值得》,想起了黄孝阳之前的一部长篇小说《旅人书》。在这部小说中,旅人也是在艰难的行走过程中,思考着人性、生死、欲望、灵魂等等诸多现代性的命题。在旅人的精神旅程中,它所描绘的这些城市不是具体的,是抽象的,他试图回到历史的原点,来窥探世界的驳杂与多样。在《人间值得》里,这个旅人变成了“张三”,当然也可以继续变成K、阿Q等等,这一个个抽象的、词语的符码,就像激流之下的泡沫,形成和消散,不过是区区一瞬间。

黄孝阳是一个庞然大物,他的小说不好懂。不知道他是否和法国作家罗伯-格里耶一样,有着被认为“难读”的作家的痛苦。“我总是无法满足于只是被那些从一开始起就鼓励我的那些专家们所承认、所欣赏、所研究;我相信自己是为‘大众’而写的,我为自己被人当作一个‘难读’的作家而痛苦。”但毫无疑问的,黄孝阳是一个精神世界的思想者,而思想是最难以捉摸的。他和他的小说,崇尚的是歌德式的“精神的修炼”,“一种关于歌德非常重视的专注于当下时刻的修炼方式,这种修炼可以使人们密切地体验存在的每一瞬间,不至于被过去的沉重或者未来的幻影所惑。”“它让心灵明白人类事物的渺小,荣耀的虚幻,人类命运的真意。”读黄孝阳的小说,让人很容易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人的思想在无限中拓展和延伸有多么自然。

小说,包括一切的文学,都是“日常生活的改观”。但黄孝阳似乎不太关心“小事物”,而倾心于从“小事物”出发讨论“大问题”。他从不纠缠于生活的细枝末节,就像他本人的不修边幅,他的目光越过世俗日常,一直向上,向上,停留在关乎生死与存在的世界性难题上。和广袤的星空相比,人确实微小而渺茫。现实的生活中充满了矛盾、决裂和哀伤,而黄孝阳对人间的肯定,是对人类和时代抱有的幸福而痛苦的幻想。“从人的角度看赋予宇宙意义的是人对宇宙的每一刻所说的一声‘是的’,宇宙的每一刻都蕴含着所有的永恒,蕴含着一个或多个世界的全部。”

(长篇小说《人间值得》,黄孝阳著,2019年10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韩松刚,著名批评家,文学博士,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

韩松刚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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