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每部小说都应该有秘密,贾平凹长篇新作《暂坐》漫谈
2020-07-26 生活

贾浅浅

这一次《暂坐》的亮相,贾平凹又一次站在众人面前,来了个自选动作。小说全部都是你来我往,平铺直叙的对话。可作者说:“但我偏要这样叙述的。”执拗中透着自信。康德说过:“天才就是给艺术提供规则的才能。”艺术一直以来都没有绝对的定义,但是每个时代都有相对明确的规律,你可以停留在这个规律里享受现成的利益,也可以选择打破这个圈子探求你内心真正的渴望。总是会有人试图突破这个圈子,出其不意地给众人惊喜。从《废都》到《暂坐》,在生命的坐标系中,一个是作家40岁时的寓言式写作,一个是68 岁时“燕处超然”式写作;一个是世纪末知识分子的颓废与挣扎,一个是雾霾笼罩下文人生存处境的尴尬与无奈。相比之下,羿光比庄之蝶更隐忍和通透。而这次《暂坐》采用对话体的大胆尝试不但不会抵消作家强烈的情感,相反将情节剥得只剩下本质——只有那些有重要话可说的情节,才有存在的权利,甚至只有这种不能全面兼顾的作品,才能有机会超越人性本身,成为另外的一种伟大。在这之前小说受到来自技巧的拖累,受到作家创作观念的藩篱:介绍一个角色,描述情节发展的环境,将行动带入其历史背景之中,将角色的大半生用无效的片段填满,每换一次景要求一次新的描述和解释等制约。

我作为人群中一个特殊的读者,他当初创作时并没有预设的一个读者,恰恰在几十年书里书外的交流、观察中,一次次碰触他灵魂深处的柔软,懂得他把所有的力气以及他对社会的思考都诉诸笔端,用不动声色、大道至简的方式呈现在各位面前。每一部小说都变幻着色彩、气息和温度,像每一年的雨水、阳光、灾害,被储存在地窖的红酒中一样,自然和人文的生态环境、书写对象的精神状态与之呼应的时代变迁和人性的复杂多舛,也都封存在每两年一部的小说中。在《暂坐》的反复阅读中,羿光的形象不断水落石出,那种感受就如小说中描写伊娃再次回到茶庄,店员小唐说了句:“你肯定回来!”伊娃一时感动,身子犹如顶了一颗露珠的草,轻轻颤抖起来。我也轻轻颤抖起来,为他随心所欲之年穿过自己看世事的胆量和气魄击节叹赏,他用那清明的笔,冷眼旁观,用整个秦岭的苍茫抵挡所有风的棱角,哪怕与锋利而狭窄的刀子狭路相逢。通透而明亮是他强大的盔甲,从而才能在自嘲和反讽中由“自证”走到“无证”的境界。

在一次交谈中,我表示了钦佩。在《暂坐》里,他能这么犀利、智慧地把羿光这个人物处理得游刃有余。尤其是当希立水给陆以可介绍LED显示屏的生意,为了顺利促成此事,陆以可求了本市大作家羿光的一幅字送给市城管局的许少林,没想到许少林当面诋毁羿光和他的字,一时大家都愣住了。看上去简直就是作家向自己开炮,也是他人非议自己书法的调侃,但最后笔锋一转写到了羿光的穿着打扮、大烟斗、名片上的各种头衔,那已经不是聚焦作家自己而是放眼整个文化圈的嘲讽。当然更多的是写如羿光这样的文人,在如此复杂的社会文化生态环境中的尴尬、无奈与违心。正如羿光对范伯生所说的:“我也是附生么!”就此,我谈了小说除了两条明线,一个是海若们的当下生活,一个是夏自花的治病、死亡过程;小说里还隐藏着三条暗线,一个是等待活佛,一个是冯迎到底回没回西安,这在小说最后才揭秘,一个就是羿光的生存困境。他听完后不住点头,下意识地把桌上那块“凹”字的墨石摸了又摸。也许,这是除庄之蝶之外,他贡献给当代文学的第二个文人形象。

小说有两次海若姊妹们的聚会,一次出现在小说前半部分,那是海若茶庄的二楼刚刚装修好邀请众姊妹和作家羿光一起聚餐的场景。觥筹交错,热闹非凡,但是羿光却姗姗来迟,小说中写到这样一张文化名片也和三个秦腔名角一样是市委组织部长宴请北京官员的陪客与装饰,以此来彰显部长的能力和品味。我猜这样的饭局羿光最讨厌,恰好又有海若姊妹聚会的邀请,就谎称家里有事,早早退出了这样的应酬。说明文人内心的期许与生存的错位。在羿光出现在众人面前,这次聚会达到一个高潮,紧接着话题从西夏王朝白城子的地宫画,转向了画家王季与作家羿光的关系,有人就问了:“羿老师和王季先生是市里文艺界的两个王啊,听说王是一般不肯见王的?”而羿光答道:“我和王季是对手,更是朋友,唯大将不惧大将,亦唯大将能知大将。”这样的胸怀和气度才是文人应有的品格,惜才爱才,光明磊落。不非议他人,不掖着藏着,不背后使绊子,因为他有足够的底气和自信。由此也解释了羿光听说文联换届,组织上要王季做主席,可偏有人在网上诽谤王季,羿光一语中的:“肯定是嫉妒么!嫉妒是人性中最丑恶的东西,一旦发展到恨,那就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当得知是同行作祟,羿光说了句:“可怜人么。屑小卑微者可怜。”嫉妒和诽谤已然像小说里的雾霾弥散得到处都是。即便以字养家,羿光也清楚这些求字的人都是买了去“升迁、揽工程、贷款这样的大事”,自己也仅仅是“你吃肉我喝个汤”,但也免不了社会上有人对他的字如此非议:“我听说他(羿光)认钱不认人。”作家借希立水之口说出:“谁不爱钱呀,都是别人干指头蘸盐向他白要书法作品,白要不上了就诋毁。”这恰恰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以至于范伯生当面眼红羿光:“你是作家却卖字,抢书法家碗里饭。”羿光反驳:“古时候能书法的都是文人,哪有专门书法家?他们倒是吃我盘中餐!”完全可以想象当作家拿起笔的时候,写作变成为了一种盾牌、一种从幕后到前台的游戏,甚至有一种宣泄的快感和戏谑,由伤痛、激愤转化为平和、诙谐,这期间的距离正是一个人浴火重生,原谅一切、悲悯一切的开始。虽然羿光那件光鲜亮丽的袍子上爬满了虱子,一方面他无法像刘伶一样脱掉袍子洒脱地说出:“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一方面他从不胜其苦的困境中超脱出来,以不惧亦不忧的境界反观自我,达到和解与平衡。这些身外的浮名与浮名之累,他都能放下,因为羿光的心里始终有一个圣地需要他一步一叩头地朝拜,那就是他心中的文学圣地。但是让羿光气馁的是:“当今的作家、书画家算什么呀,世上的道和理,古人都已讲透讲完了,后人仅仅是变着法儿地解释罢了。我现在能做什么呢?无非是避免着中于机辟,死于罔罟,安时处顺地写写文章,再做些书画,纯粹是以养而养鸟也,非以鸟养而养鸟也。但往往还不行。羿光的脑袋又耷拉下来。”这和之前茶庄的打杂人员同时又是文学爱好者的小高,第一次去书房见羿光问他:“羿老师,我想不通的是,你书中那么多人物,那么多情节,竟然有条不紊,层次分明,生动有趣!你是怎么写的?”羿光无不得意地答道:“那有什么呀,眼睛一闭,面前就什么都出现了,按着出现的场面往下写就是了。”高文来终于忍不住说:“哎呀,你这话可把多少作家能气死啊!”从俩人只言片语的对话中,读者就可以捕捉到作为作家的羿光他过人的才华和才华带给他的自信和光芒。这和耷拉着脑袋的羿光形成鲜明对比,说明在羿光心里一直有一股寻求突破和探索的精神,它支撑着羿光寻求着古人借鉴着西方,但又想开创出不囿于前人和今人独属于自己的新天地,这就是羿光在海若姊妹聚会时流露出的“求不得”的苦恼,这个求不得不是名望、财富、地位,而是一直以来他对文学的追求与创新。那进一步来说,“求而不得”也是人生最大的动力和诱惑。对一个作家而言,也是一种企图和野心。这就解释了小说中羿光为什么不去皈依的原因。因为他一旦得到满足或是心如止水,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也就死去了。一个人一旦拥有了他想要的,得到了满足,一个满足的人也就停止去成为一个人了。约翰·厄普代克曾说过:“没有堕落的亚当只是一头猿。”那么我觉得要成为一个人,就必须处于一种紧张状态中,一种辩证的状态中。这恰恰正是羿光身处的时代和环境。小说的一条暗线是北京官员来访,市委书记要求羿光作陪,不久市委书记被双规,市委秘书长打电话给羿光要求与其划清界限并出席相关会议;而另一条暗线是市委书记被双规,市委秘书长被问话,给市委书记行贿的齐老板被抓,为齐老板换金条、跑小脚路的茶庄小唐被问话,最后海若也被市纪委叫去谈话至今未归。在这样一个相互攀附、俯仰无节、动荡不安的环境中,羿光在其间也沦为一种附生关系。而这种附生关系很值得玩味。一方面道出了在复杂、矛盾的生存环境中,像羿光这类文人生活有多光鲜、作品有多受追捧、内心有多自尊和充盈,他的内心就有多沮丧、痛苦、无奈、虚弱甚至无助,想要追求独立人格、不卑不亢,但又不得不屈身于处境,痛苦纠结,而海若何尝不是羿光的另一面,他们在精神上同宗同源。另一方面也滋生出如小说中所说的:“这种人我见多了,都是一个德行,平常里你瞧他们嘴头子下笔头子下天花乱坠,水都能点上灯,一旦有了事骨头就是面捏的,比谁都软。别信那种清高劲,什么不爱钱呀,不想当官呀,你给狗撂一根骨头试试!对内嫉妒倾轧,对外趋炎附势,又都行为乖张,酗酒好色。”这类众生相。这些都是时势的产物,正如小说里的一段古文:“厉风可以拔大木,不可折小草,锄可以除小草,不可伐大木,大言炎炎,不计小辩,小智察察,不究大道。”世间正道是沧桑。正因为作者写的是一些关于生活在特定状况下的特定人群的小说,这也许有助于我们对生活的某个侧面有更好的了解,就像草地里的花朵只在夏日盛开一样。小说讲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比浮雕更凸显现实意义。

每部小说都应该有秘密,就像人那样。这些秘密应该成为敏感读者的额外奖励。约翰·凯奇的一句话很宝贵:“我们真正应该在意的是开明和好奇的态度,而非判断。”不错,任何观点比起真实事物的质地都要粗糙些。

(贾浅浅,贾平凹之女,西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副主席,作品散见于《诗刊》《作家》《十月》《钟山》《星星》《山花》等,出版诗集《第一百个夜晚》《行走的海》《椰子里的内陆湖》,曾参加诗刊社第35届青春诗会,荣获第二届陕西青年文学奖,入选2019名人堂·年度十大诗人。长篇小说《暂坐》,贾平凹著, 2020年第3期《当代》首发,被《小说选刊》《长篇小说选刊》转载,单行本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贾浅浅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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