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隐于人群之中的鲸——关于孙频《我们骑鲸而去》
2020-09-27 生活

木叶

我读孙频的一些作品,感觉她是一个内在爆发力很强的作家,相当于能跑50米、100米、400米、800米……并可能脱颖而出。看《我们骑鲸而去》时,我有一些担心,因为,人被扔在岛上或主动选择到岛上(岛也可置换成荒山、孤船或密室),类似故事无论在惊险传奇、推理小说还是《暴风雨》《蝇王》等经典中都有深入的表现,当下的作家怎么写出新意?我在阅读的过程中逐步发现一个作家的耐心与转变,她一步步地展开自我,展开叙事。

这个小岛,老周去得最早,他是一个曾经的导演,艺术家;第二个来的是“我”,杨先生,四十多岁的小科员。有了这两个人,底下“一定”会来一位女性。无论这是不是套路都不易避开,很考验一个作家的虚构才华与想象力,即如何让人物登场,又如何令读者信服。第三个到来的是兰姐,五十几岁。她带着什么东西?以什么样的精神面貌而来?肯定还会发生所谓的爱情吧?那么又如何展开?“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权力,有强弱,有主动与被动。主要人物中这个唯一的女性喜欢“我”,但是“我”起初对她很拒斥,或者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刻意与她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于是她转而通过与老周有所亲近而孤立“我”,甚至令“我”生出嫉妒,整个天平于是倾斜了,变动了。读到这里,再次见证了孙频作品中常见的心理揣度与赋形本领。

一个作家的作品自会有其延续性,除了心理还有文艺元素等。《松林夜宴图》与绘画相关,《我们骑鲸而去》里则主要是剧场。其中征引了很多戏剧,突出的是莎剧,如《哈姆雷特》等。作者将小岛上老周一个人的剧场命名为“世界剧场”。这些剧目有些似曾相识,或可溯源至某个原型母题,或隐约关乎某一新闻,或又见作者的变形与更新。关键是,这些剧目和这三个人的人生走向构成互文,或深或浅或明或暗,而且,可以辐射到更广阔的人生。

看这部小说时能感到,一个小说家在不断试炼自己。

小说一开始写到了岛上长成各种形状的时间,如苍老的时间,庞大的时间,或静或动的时间。语言和细节透出陌生感,而又吸引人。“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宇宙也就意味着时间与空间。同样,世界也意味着时间(世)和空间(界)。作者在孤岛中加入并思考着“人”这一维度,在一个有限篇幅之内把时间和空间不断转换,时间变成空间,空间又成为另外一种时间,三个人构成一个世界,而世界里又蕴含更多的历史和故事。(这些都汇聚于这个岛,生长于这个岛,所以也可以说孤岛是这个小说的一个“潜在人物”,弥漫的人物。)

小说指向人生和人性,关乎人在这个世界中怎么和自己相处,又怎么和自然与世界相处。这几个人可能是为了逃避现代文明的某些失意、某些桎梏或者权力与喧嚣而来,但是真正到了岛上之后,跟孤独又有一个博弈的过程,还可能搏斗不过它,这时候会发现自己拥有以前所反对的某些人的某种坏,或者埋在社会中的某种坏,这些东西难以抑制,会施于周边的人,也可能反射回自身。

在小岛上的孤独和大城市里的孤独,都可能是致命的。老子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患在于有自己这个人,有自己这个皮囊。讲得更浅近些,人们常讲,这个空间限制我,这个学校限制我,这个岗位限制我,最终是落实在这个皮囊本身在限制我,也就是说,人要面对自身的存在,甚至自身的深渊。

久居孤岛也可视为一种“流放”。真说到流放,我想起疫情期间重读加缪《鼠疫》时感受很深的一点,流放到西伯利亚是残酷的,流放到荒蛮瘴疠之地是残酷的,置身于大洋中的孤岛也残酷,但同样残酷而且可能被我们忽视的一个事实是,流放于自己所居住的房间,“流放在自己的家里”。生命中某些浑然不觉的事物,有时会抬起头来命令我们正视它。

孤岛与西伯利亚和瘴疠之地和都市藩篱以及自己的家等都不一样,却又可能隐隐地聚合了它们的某些元素。这可能有助于故事的展开,同时也考验作者。

作者笔下的人物有文艺气息,或迷恋表演,或少小时便喜欢文字,或写诗并向往《瓦尔登湖》之境。值得一提的是,真实的梭罗并没有在湖区生活一辈子。我们真到了孤岛之后,是否能忠实于自己,忠实于最初的信念?随着时间的推移,人往往会走到自己的侧面、对面甚至反面。自己和自己难逃一搏。就此而言,《骑鲸》这个小说还大体可以看作尼采所言,试着在自己的身上克服时代、克服世界,到最后,也是克服自己。

不久前我写过一篇短文,提到小说的结尾如何保持一种“动能”:文字停止运行了,却又将读者带出很远很久。动能本身也“生成”势能,承载丰富的文本可能。一个小说最后最好能有多重的意味与力。

阅读这部小说时因为联想到,一些关于密室杀人、荒野求生、人性实验的文本曾深度触及人的处境、人性之恶与权力问题等,我有些担心或者说好奇孙频最后怎么收束,又怎么彰显自身。小说中引用或化用的戏剧大部分是西方的,而结尾处指向了“骑鲸”,与古典的辞赋诗词、李白传说、游仙隐遁等有或远或近的关联。这就整体上构成了一种微妙的中西之间的张力。而且骑鲸这个“意象”,颇可玩味。鲸是庞然的,重量级的,骑鲸意味着犯险与隐没,却又具有迷离、诗意的一面,跟理想、浪漫甚至信仰也相关。可以说,作者比较轻盈地处理了比较终极性的重大问题。关于如何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小说家可能难以给出明确的答案,很多时候也无法做到“正面强攻”,但孙频显示了自己的思考与探索。

还可注意的是,具体骑鲸而去的人是老周,但书名是“我们”骑鲸而去,当然可以说是指老周这样的人,但也可能并不易说清“我们”到底是谁。换个角度,一个人可能认为自己是老周这样纯粹的艺术家,事实上未必做得到。又抑或,一个人可能既是老周,又是兰姐,还是杨先生,有他们恶的一面,有他们善的一面,有他们的顽强或脆弱,渴念与未明……

兰姐身世独特,两次婚姻,不断地被骗,甚至被自己的亲人看不惯或看不起,但是她到了岛上,还曾设想开一个旅游公司,是否可以从头来过、做出一些事情来。说到底,她是想(让人们)重新认识自己。再加上老周对某些东西的持守,以及“我”的离开或者说对生活的重启,小说在迷离晦暗中也隐含着一种上升与腾跃的意志。

小说中岛上就三个人,一个杀夫,坐牢,丧子;一个遭遇了一些事来到这个孤岛后,仍然固守艺术;一个是不得已来守矿,心里藏着诗。小说家在塑造人物时想必是斟酌再三的,身份年龄性别性格容貌情感等等。她选定了这三个人,当然,也许有的读者会期待更复杂而及物的设定,但这三个人已不断折射出新的人物,新的人生与故事。我的想法是,人的一生难免在某个时期会遭遇“降维打击”,这种打击可能来自社会,来自自然,还可能就是来自自身,自己的身体或思虑……降维打击可能是突如其来、轰然而至,也可能是平平淡淡、悄悄发生,遭到打击之后你可能怎么做?你是艺术家、有权势者或一般工薪阶层,是否能看清或坚守艺术本身,是否能更深入地理解生活和职责?是否能再往前走一步?曾经的理想和梦想究竟有那么重要吗?又是否掺杂了一些另外的东西?利益、名位、欲望、幻觉……

谈到这里再总览小说的结构,会别有一番感受。结构与节奏颇为关键,是小说家创新能力的一种重要而直观的体现。这部小说包括几个部分,有自然的描摹,有社会性的生活(一方面是大量回忆和述说,一方面是岛上琐细而又触及身心的日常),还有一个突出的结构性存在就是前面曾提及的剧场叙事,即老周接连表演的木偶戏。这种表演,相当于在作者和读者中间摆了一个台子,台子看似阻隔了彼此,但是台子自身突然开始发光,而且它发的光进入了读者,进入了生命。有时候,剧目构成间离或升华,把故事的张力、人和人之间的张力凸现出来,小说越发纵深,而又见出层次与弹性。

回到书名或再荡开一笔,“鲸”是实有的,也可视为一个隐喻,鲸和我们遥远的祖先一样生活在大海里,又可能隐藏在茫茫人群中,以及我们与虚幻之间。既然是隐喻,就不仅可以是关于人生的,也可能关乎创作本身,鲸隐现于人与人之中,也在文本深处召唤着名词与动词,真实与虚构,严峻与轻盈……

近几年来,孙频迅猛而又静静地在变,以前对于个人的内心,对于肉身,对于那些恶与晦暗,对于一些不可名状的东西,她长途奔袭,一定要“赶尽杀绝”,呈现很紧张的一种较量。到了这个大中篇,越发透出了张与弛,透出了她对叙事本身更深入的理解,将具体的叙述与社会性的存在以及思想上的发现,尽可能循序渐进而又参差多样地融汇,并拓展。我们不难感到一个作家在不断打开自己,丰富自己,然后让自己和这个世界相互辨认,在行进的途中,勉力给尘世一道或幽或明的光,这样的过程充满挑战与未知,也跌宕欣悦。

(《我们骑鲸而去》,孙频著,2020年8月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孙频,1983年生,现为江苏作协专业作家,出版有小说集《松林夜宴图》《鲛在水中央》及《疼》《盐》《裂》三部曲等。木叶,原名刘江涛,现为《上海文化》编辑,中国现代文学馆特聘研究员。著有随笔集《一星如月看多时》,文论集《水底的火焰》,主题访谈集《先锋之刃》。)

木叶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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