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豪

在《人间》这本集子快要问世前，我有篇叫《世界》的中篇小说发出。那以后在不同场合遇见一些师友，照例寻话题闲谈，偶尔会带出《世界》和那篇与书名吻合的小说《人间》。师友宽厚，语多肯定，我深知是对后进的鼓励。具体内容不说无妨，这里讲到，是因为即便此刻，我也牢牢记得当时自己的局促和惭愧，恨不能玲珑地将话题换走，再哼哼哈哈地笑。不胜褒奖还在其次，更因为这两个小说的名字。它们音节铿锵、语义清晰而又太过豪气冲天，显然远远将我涵盖，以至吞没于无形。是啊，何德何能，竟然口出狂言，张嘴就是“人间”和“世界”。

莽撞肯定是莽撞了的，好在不算讨巧，至多虎愣愣。再者，文字和语言，毕竟不一样，文字更宽裕，容得了揉、捏、搓、化、和，如同发面醒面，不急于打包带走。有道是越简短越不嫌事大，一整本十几万字，不是不可以摆开架势好好掰扯，人场钱场，先　自己比画一个修罗道场。至于怎么个人间法，取一个角度，取很多个角度，姓甚名谁，如何做好如何作孽，一点点讲出来，都希望给它兜圆了。《人间》计有十篇，大体是这么一个路数，言幻言魔，志不在此，于是不能说离题——未来，我倒美美地幻想写一篇卡尔维诺《恐龙》那样的小说，放任自流而又意有所指，分明一场游戏一场梦，大伙却愿当真——如此这般，似乎也依然没有离题。

好大的题目，好大个人！

若将人间比作一场流水席，《人间》不过搛了一筷来嚼——人倒是正经八百的馋鬼。吃相即风格，不知此等面部表情管理是到位了还是没到位，总之凑得上老话讲的，一个猴一个拴法。有细细说道的，像《麋鹿》里的北京情感故事，几方拉扯，很是四不像，却都根盘蒂结。有显得混不吝的，像《让我们荡起双桨》《跟踪》，浪荡在词语的狂欢中，私心倒是盼着那份潜伏的情真意切得以突围，敲击一下看似铜墙铁壁的油腻腻的心。有洋洋洒洒、围点打援的，像《人间》，一家三代四口，偏安于南方的故土，但谁都有自己的悸动，都想潇洒走一回，因为只此一回。至于题材，东南西北中，底层中产上流，皆摩拳擦掌，情不知所起，不想辜负，那就一往无前，“看它造出个什么世界”。

受触动无疑是先决条件，随即面临的难题是怎么写，也即如何结构，好叫那份触动起码不亏损地传递下去，打动他人。怎么写的本质是怎么看。说到自己，多少揣着一点问题意识去看，看他人，看自己，看花鸟虫鱼，看笨拙的建筑和空灵的云天，也看别人是如何去看、去想。于是，自身的看法也在变换，所写的面貌自然大异其趣。或许还得益于自己不停在行走，从南到北，磕磕碰碰，吃亏上当，误打误撞，就写小说而言，权当是福分。

如果按正式发表算，我的写作生涯迄今不过三年。其间，有出乎其性的阶段，多多少少自命不凡，结果当然漏洞百出；也有“小人革面”的取巧迎合期，自以为游刃有余，实则进了刊物发表的“圈套”，徒有腔调和招式。庞德讲，技巧是对一个人真诚的考验。极对，好说好听却不好办，只因务求得兼难能绕开。我绝不敢说现在的自己何等纯熟，但跟之前比，终归替眼下的自己感到某种庆幸。这种其实非常直观的线性变化，就暴露在《人间》这本集子里，稚拙远甚于可能的荣耀。所谓变化，自己现在看是很清楚的，那条线，势必还将不断延伸下去，然后，眼下的这份清楚，又变作某种顶顶的无知和混沌，正如从前那样。我将这种延伸视作某种长进，哪怕事实上它是一条何苦来哉的弯路。弯路值不值得别人来看，老实说心虚不止一点点，能给出的唯一宽解是，它势必拥有一些小说之为小说的必然之外的偶然，不论它们是作为惊喜还是谬误出现，那是语言和想象将我牵引而抵达的去处，想必人迹罕至。能提供思考，或许已是欣慰至极的功德。

大概两年前，热心转发各类文学活动，凑一份烂漫的热闹。一位朋友在朋友圈留言，说只见代表作家不见代表作品，不小心捅出大实话。转身想到自己，虽不足代表或被代表，毕竟作品陆续刊出，同样担着一份沉甸甸的愧意。反思也好，提取心得也罢，所有的后见之明，都只能变成方块汉字，且听下回分解。《人间》已经抛向人间，人间依然复杂而美妙，热乎乎如一屉屉不断端出的包子，不去尝，不去问，不会知道是什么馅，甚至早已替成了饺子却还被眼前那一团水雾困住。那就留待今后继续开掘，或者说，应该开掘的是自己，以求物我两会，不枉人在此间。

写作是在冬夜的被窝里梦一场六月的雨，多情自扰，是妄念，却本分，心不诚必然不灵——淌一脸哈喇子，又怎么样呢？

（小说集《人间》后记，2020年8月作家出版社出版。梁豪，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上海文学》《天涯》《山花》等杂志，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2019中国短篇小说年选》等选载，《人间》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曾获《南方文坛》年度奖。）

梁豪

来源: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