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野性传奇与温情浪漫的去处——於可训《乡野传奇集》评论集
2021-11-28 生活

不可或缺的水

刘云菁

兴许是黄梅有个太白湖,生于斯长于斯的人身上不免带着水的特性。湖与溪流、江河、海略有不同,它表面看着平静,内里却汹涌。这里的人多是小人物,却能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开掘属于自己的传奇。

《乡野传奇集》中,水几乎出现在小说的每个篇目里,营造出了独特的水乡氛围。水不仅仅是鄂东南地区的地域注脚,它与乡民共存,从某种角度来说,是书中不可或缺的人物。人们依照时节拉索与归渔;孩子们的玩伴多是水下的生物;最健硕的人为自己的部族抢滩头。洪水的涨落与黄梅人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歌子三嫂因为丈夫在水中遇险而疯,从此天天在岸边当着人形灯塔;男孩胜利因为洪水而漂流,因为漂流而照顾起了偶然捡到的小妹妹;水伢在涨水时为了保护金鲤而失去了生命。

水看似最为柔和,会随着器皿外形的变化而变化,实则却拥有极强的韧性,或者说它本质上不擅长放弃。小说中的人将这种韧性体现得淋漓尽致。以追脚鱼为生的细火,在结婚当天抛下新娘,去捕捉罕见的大脚鱼;国旗能够将捉鳝鱼这件小事做到极致;在黄梅这个地方,戏曲不可或缺,乡间艺人程三元一生都在钻研曲艺;赵家姑娘在先生不肯教学的情况下依然练习着唱腔。正是这种近乎执着的韧性,使得他们的生命绽放出了光彩。

长久以来,我们已经习惯了宏大叙事,对于巨丽之美保持着惯性的欣赏,这片水乡里的村民不过是时代的尘埃,如果没有这本书,大概他们就会寂寞地出生,然后寂寞地死去。可当我们把镜头的聚焦点从大远景拉到个人身上,才会发现,原来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部传奇。就像每个水滴身上都有属于自己的能量,汇合在一起,乍一看平静如镜,实则正雀跃着,展现生的力量。这里的乡村教师为这片土地贡献出了自己的一生,用品行和坚持影响着下一代的村民。洪水诚然改变着人们的境遇,歌子三嫂就算遭逢不幸也不忘在水滨散发光芒;擅长制作宁波床的细博士小心地保护着自己的艺术品。他们看似日复一日地重复自己的生活,却因为执着于生,而拥有自己生命里的大场面。可能正是洪水的不定期来访,使得他们已经学会接受意外,因此能和灾难共处,延续生命。

水不仅存在于人物的性格之中,也同样出现在文字身上。这些故事的讲述者用古朴的语言抒写,杂糅着黄梅这个地方特有的方言,使得小说的语言氛围看似平淡却奇崛,经得起人们的反复阅读。小说中多短句,文字本身很有力量感。行文颇似史传,真如同在为乡野的奇人们立传。

就像我们感知水的时候是在感知每一滴水,我们观看时代的时候,也正是为每个普通人热闹而惊艳的一生而动容。《乡野传奇集》不仅向我们展示了黄梅水乡的美好,同时也使得我们在平淡中找出奇迹。

个人有个人的乡野

柳诗琪

人们被时代裹挟着,文字并非个人的,白纸上跳动的每一段文字在某种程度上并非属于个人,而是属于整个历史、整个社会。如今印刷的历史上写着的大都是整体的历史,然而必须看到,个人有个人的乡野,或许文学存在的意义之一就是为了记录这些个人的传奇。

《乡野传奇集》正是这样一段个人的历史,这段历史的主人来自一个叫作黄梅的地方。香山居士路过黄梅时写道:“人间隐路应无限,何事抛身在此中?”他在茫茫然的黄梅雨中,望不见彼岸,却望到人生天涯。白居易是乡野的过客,而於可训是这片乡野的主人,乡野是他的人间隐路。

“清早起来,元贞的一泡尿”拉开了这乡野的序幕,《乡野传奇集》说奇人,会学动物鸣叫的秀,会拳脚功夫的明,在别人看来这一男一女是疯子,然而他们实际上是地道的乡野活物的精灵。追鱼的故事里大量笔墨都在写细火这位追脚鱼的奇人,最后却转向了他的傻弟弟身上,人们称他有天然的生态意识。还有脖子上的疤痕像项链一样的男孩国旗,把捉鳝鱼这件事做到了极致……庄子讲过五个残缺人的故事,他们在外人看来或是容貌奇丑,或是四肢残疾,却丝毫没有因此受到菲薄。乡野里的这些奇人也大有庄子“忘形”“忘情”的境界,“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

腊戏、元宵、猖日,夹在奇人之中的是这乡野的节日。乡野的腊月最盛大的节目是唱戏,作者将人们带到戏台的背后,看那腊月里有情人的戏外人生。腊月过了,便是元宵,乡野的元宵不再是吃元宵、挂灯笼,而是抖狠。元宵后的猖日虽是延续着五猖进村的习俗,但更像是上元节,男男女女趁着猖日打情骂俏,别有一番风情。乡野的节庆不是普罗大众的节庆,只是这一片小山村的欢乐,那些故事不再是记录在百科全书里一板一眼的习俗,而是个人的来自乡野的回忆。

书里最特别之处无外乎第三部分,即为人作传。司马迁在《史记》说道:“列传者,谓列叙人臣事迹,令可传于后世。”往常的列传都是为名臣名将作传,而於可训则为乡野里他敬重的人作传,这些人是乡野的名臣名将。先生列传里为首的吴先生,是“我”的母亲,亦是乡野孩童的严师。作者也为相面先生、阴婆等人列传,这些人都是乡野中的传奇。

《乡野传奇集》行文的方式有点儿像古时候口头传递的故事的文字版,清新的风格里透着点古朴的味道。在后记,於可训写道:“我不喜欢数字,不知道太白湖有多少平方公里或公顷的面积,我只知道它很大……”乡野在个人那里不可估量、不可框定,它是个人的无所有之乡,是回荡在记忆中的传奇。

人们的一块自留地

王天怡

在飞速的时代发展里,乡野的存在显得有几分尴尬。对比于日新月异的城市文明,乡野似乎更像是一个时代浪潮中的滞留者。然而时至今日,即便乡野的实体不断消弭,文人们对乡野的书写也从未停止。正是乡野这“滞后的一步”,使其合理地成为了人们的一块自留地,温情、童真、浪漫得以有了去处。

在《乡野传奇集》里,於先生与乡野的关系是贴近的,但并不过分亲昵。在书中始终有一个若隐若现的“我”的身份,他有时直接参与到故事之中,如《元贞》中是和元贞一起在冰湖里捡鱼的伙伴,有时又只是承担着传奇志怪故事的旁观者,偶尔又完全消隐在故事的背后始终不露出面目。这种叙者身份的变换,使得作者与乡野的关系始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可以说,於先生的把控是自然而老到的,这种温情柔和的目光让人舒适。於先生将对乡野的爱意注入笔端,书写却不沉湎黏腻,看似是个人的故事,而每位读者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乡野”。

於先生对乡野的爱意,在这片土壤,更在这片土壤孕育出来的万事万物。在《乡野传奇集》中,动物频繁地出现着,和人类组成着乡野生活的方方面面。《生人》篇的末尾段,作者这样形容着人与动物的关系:“他们只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与村里的这些活物在一起,他们和这些活物是朋友。”在《追鱼》篇更是用“天地异样”来警告了贪婪不知节制的“细火”,“连智力尚未开发完全的老弟都有一种天然的生态意识,况我等自称全知全能的正常人乎”。这种自然和谐的生态观与庄子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是不谋而合的。於先生对于人与自然的思考无形中连接起了乡野与时代,乡野并非是孤立的乌托邦,它同样会被城市文明侵染影响。人与自然如何相处的讨论,是於先生身处在时代之中,回望乡野时的反思和爱护。

对比于作者在第一部分书写乡野志怪时的稍加克制,在描绘乡野节日时文字可以说是整本书中最为热情洋溢的部分。人们在乡野的节日里愈加生动,七情六欲似乎就凭了节日的气氛肆无忌惮地张扬起来。腊月里戏台前是眼波流转一出好戏,戏台后就有耳热心跳、幽微丛生。元宵节里“斗狠”便总能斗出几门亲事、几段姻缘。猖日里,年轻的男女在乡野的草垛上调情嬉笑,延续着狂欢的余韵。乡野里的人们再借了节日这张保护色,自由浪漫的天性更加展露了出来。在乡野的人们身上,不太能捕捉到世俗道德的束缚感。他们简单如孩童,明朗如月亮。不难看出,作者对乡野人们的偏爱,乡野这片土壤里不仅生长出了一群纯净的人们,也留存着作者的赤子之心。

是否有一天,乡野也会如同那些旧时光里的物件一般年久失修然后彻底消失呢?这是我读罢这本书后隐隐的担心。如果真有这样的一天,书中描写的事物都仅剩下一个查无此物的名称,也希望人们能在这本书里追寻到属于自己的那份随意自在。时移世易,愿记录的人笔耕不辍,欣欣向荣。

野性消失以后

朱光琦

《诗》有言,“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随着科技化、城镇化步伐的不断加快,人们开始热衷于回归乡村、回归自然,企图逃离现代都市,在这背后展现的是人自我的迷茫和认同缺失。工业化社会之下,人们的服装、饮食、住行无不开始趋同,语言贫乏,审美标准化,乃至思想似乎都被外物左右。与此相对,作为自然之子的人野性不再,失去了那份真气,诗意的栖居成为遥不可及。於可训先生正是在这样的语境之下试图追忆和重构他所理解的“乡野”,以及那些在“乡野”之中彰显野性和生命力的传奇故事。

“砍鬼”不是和鬼砍架而是村人间讲鬼故事,“生人”不指陌生人却是对与动物家禽友善之人的蔑称,绝户、书腐、精古……言为心声,方言是一个地区的记忆,通过对词语的解读引入乡野真正的生活。於先生又用一种说书式的口吻,“话说”、“且听”、“按下不表”,乃至直接仿照纪传体并在结尾做“临街楼主曰”,将这些故事一一道来,都是对乡野和民间还原的努力。

隐藏在言语背后的是行动。《精古》里大队要批斗两个外乡的精古——和尚与尼姑,男人们却只顾想象尼姑年轻时的俏,大元媳妇则对老精古下面那一大坨赞不绝口,狂热的环境被乡人的本能所冲淡;《猖日》里人们家家户户出门,在家备好东西等待青年男子扮演的猖来光顾,为的是除去一年的霉气与晦气,而猖则又喜欢拿走闺房里的体己物,显示年轻男女单纯的感情;《金鲤》中两小无猜的两个船家儿女,为了保护产子的鲤鱼而不惜殒命,又是一种怎样的真诚和善良……乡村的野性,人的野性,在作者笔下不是作为一种愚昧和兽性被贬低,而是一种发乎本心的行为与情感被赞扬和肯定,唯有保持野性,才会做出在文明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传奇故事。

而野性消失以后呢?《元宵》里“抖狠”的民俗,本也不过是村庄间过节的热闹,各派人马出阵却不真打,到后来被开发却成为了“卡通武士道”走秀这样可笑的东西;《精古》里的尼姑、和尚虽是哑巴,犹能“情动于中”地“足之蹈之”,在特殊年代相守,而一旦被世俗化就免不了被写作剧本供人观赏;《生人》中的年轻人喜爱家禽动物,本出于自然,村人虽骂作“生人”却也是出于农村的逻辑,作者并无贬低,等到被上面知道后“生人”却成为了“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典范,弄得村民连该不该吃肉都为难起来。人生识字糊涂始,乡野之人本无多少奇特之处,只有当大部分人被文明遮蔽了野性,他们的故事才会成为传奇,他们的野性才会成为我们追思的对象。

或许有一日,人类的文明发展终彻底远离兽性,神话传说孕育的未知可以一一解答,届时这些曾经的“野”与“传奇”,后人也只会如古今一梦,都付笑谈中了罢?

(短篇小说集《乡野传奇集》,於可训著,2021年9月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

刘云菁 柳诗琪 王天怡 朱光琦

来源:青年报

返回上页 回到首页

青年报社 版权所有

广告热线:021-61173717 | 违法和不良信息举报电话:021-61177819 / 61177827 举报邮箱:services@why.com.cn    测试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