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制作一架望远镜的目的——关于《乡野传奇集》的对话
2021-11-28 生活

於可训 曾楚风

曾楚风:写完十篇乡村教师传记后,你起意写乡人百事传,发表时去掉了“百事”二字,如今已经结集为《乡野传奇集》。我看了开篇《看相细爹传》后还是问了老问题,写实和虚构,各占多少呢?你说细爹这个人是真的,要你学做扒手也是真的,他夫人左手进右手出也是真的,他当扒手的事和细节,都是你虚构的,遇见看相先生是你虚构的,晚年住猪屋是真的。大关节真的多,过程和细节虚构的多,虚构的也有生活依据,也是真实的。你的这个专栏是个散文栏目,一定要写实。你作为学者写作,会想清楚为什么写、写什么、怎么写吗?

於可训:你提的这个问题,是一个所有的文学写作者不能不面对,又很难说得清的问题。说不能不面对,是所有的文学写作,甚至包括所有的写作活动,都存在一个真实和虚构的问题。写作从根本上说,是为了表情达意,但中国人很早就知道写作活动的一个终极悖论:言不尽意,不论你怎么说怎么写,都无法尽善尽美地表达你要表达的意思。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就在言、意之间引进了一个第三者:象,“立象以尽意”,即通过一些具体可感的事物,把不尽的意思包蕴其中,让你去感受、体会和想象。后来的“意境”“意象”理论,都是从这儿出来的。既然你要把你的真情实感(真实的),寄托于一个包容丰富的具体事物(不确定的)之中,又允许读者去感受、体会和想象(见仁见智),这就为真实的表达,开了一个虚构的方便法门。写作的虚构,也因此获得了它的合法性。正因为如此,所有的写作活动,不论你多么强调它的真实性,都逃不脱同时也不能不存在虚构成分的宿命。

这当然是很抽象的理论,具体到一些写作活动中,是很难说得清楚的。说不清楚,不是实际上难以区分,而是观念上束缚太多。比如,谈到历史写作,从前我们都认为,史书上写的一定是真实的,历史就是史书上写的那个样子。后来受了外来历史观的影响,说我们知道的历史,不过是文本的历史,是被人书写的历史。又比如你说到的散文,有谁说过散文一定是写实的呢?散文如果都是写实的,那记事散文的两个小兄弟——抒情的散文和说理的散文,又情何以堪?说散文是写实的,在中国,主要是受了史传散文的影响,又混淆了“立诚”和“写实”的区别,把内在的“立诚”和外在的“写实”混为一谈。事实上,不但中国古代有很多非写实的散文,而且散文在中国古代本来是指所有散体的文字,与讲究排比对仗的诗体的文字(“排偶之体”)相对。这种散体的文字,就包括虚构的小说和戏曲在内。想想这些问题,就可能把散文写作从写实中解放出来。

说到这个专栏文章的写作,我倒没有去刻意设计。不过,最近一个时期,我比较关注中国的写作传统,对一些作家,如张承志、韩少功等主张文学写作回到中国古代文史哲不分的原始的“书”,或“大散文”“杂文学”的状态,很感兴趣。也对一些作家取用中国古代文体资源,进行创造性转化的试验,乐观其成。这些,对这个专栏文章的写作,都可能产生过影响。所以,很难说我的这个专栏文章,是散文还是小说,抑或散文、小说都不是,只是用文字记下来的一些东西,或如中国人说惯了的文章而已。文字是散体的,内容真实的、虚构的都有,貌似写实,但也不排斥抒情和议论。我不敢说我在做什么文体试验,我只觉得这样写起来自由。自从西方文体分类学传到中国以后,写作的条条框框太多,难免作茧自缚。我都这把年纪了,写作是一种享受,不想太苦了自己。我很感谢你们用我的书房为这个栏目命名,把这个栏目的名字叫作“临街楼”,而不特别标明是散文还是小说,让读者看了,知道有个老头在楼里面写东西就行,不必管他写什么、怎么写,有兴趣就

在写乡村教师传记系列的时候,我就有一个想法,这些人作为个体,在历史上也许没有留下什么重大建树,对今天的人们来说,也可能无足轻重,但他们所经历的,或在他们身上所发生的一些事情,对今天的人们认识历史,了解那个时代的生活和那一代人的生存状态,却有很重要的价值。但问题是,他们所经历的,或在他们身上所发生的那些有价值的事情,在我的记忆中,不一定是一个完整的生活事件,也不一定是一些有价值的历史场景,而是一些散乱的生活细节或残留的人生碎片。如果把这些在不同的人身上发生的、散乱的生活细节和残留的人生碎片,用虚构的方式集中到“一个人”身上,那么“这个人”就是那个时代、那段历史、那代人的一扇窗口,透过这个窗口,我们就可以大致窥见那个时代、那段历史、那一代人的影像。这个想法看起来像以前的作家塑造典型人物,其实不是,典型人物形象的塑造,最终是要造就具有独特个性的“这一个”,我的目的是要把它变成一个万花筒,或一架望远镜。我要的不是这个万花筒、这架望远镜,多么独特,多么与众不同,而是通过它能看到什么,能看多远。我制造的这个万花筒、这架望远镜,从前也许真的就有,或与曾经有过的类似,但透过它们,你看到的,却是那个时代真实的人生和真实的历史。简言之,我是用我的记忆中的一些散乱的生活细节和残留的人生碎片,拼凑成一个个未必不真实的人物,让他们带着你去看他们存在过的那个时代的历史和人生。我写乡村教师传记和乡人传系列,都有这样的想法,所以无论是人是事,都亦实亦虚,很难说是写实的散文或虚构的小说。

曾楚风:看了第一篇后,我对你说,希望后面写的人物有趣一些。你说后面的人物都带点传奇性,中国文学就讲传奇,无奇不传,不传不奇。你说,从1958年以后,老中国乡村就接近尾声,你喜欢写的主要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及之前的残留,你觉得那更接近传统乡村。你记录那个乡村,有哪些东西特别吸引你,记录的目的是什么呢?疫情之后,你的想法有没有变化呢?

於可训:我不是真正的农家子弟,但我从小在农村长大,我会干所有的农活,也像湖区的孩子一样,是捕鱼的好手。我的农村生活经历,主要停留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严格说来,是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初这一段时间,这也许是我侧重写这个时期残留的农村印象的一点资本。但是,在写作的过程中,我发现,我所经历的这个时期的农村是传统的乡村和“现代”的乡村一个历史的分水岭。上世纪50年代中期以后的农村,掺进了越来越多人为的因素,破坏了传统的自然经济和农耕社会的格局,古老的乡风民俗,也随之为一种渗透了很强的政治意识的新观念和新风俗所代替。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历史的进步,但是,与此同时,也容易唤起我们的一种怀旧情绪。当这种怀旧情绪不仅仅停留在留恋旧物、发思古之幽情的层面,而是同时也指向这种进步的历史中某些割断传统、违拗人情,甚至是有悖人性的极端倾向的时候,描写这些旧物,就显示出了一种独特的意味。我在写作中,把关注的重点和正面描写的对象,放在这个时期的乡村社会,就是基于这样的认识。我写这个时期的乡村教师,写这个时期的普通乡民,突出的是他们的自然纯真、朴实善良。在他们身上,也有愚昧和迷信,迂阔和荒唐,他们因此也遭受欺诈愚弄,历尽艰难困窘,但那一点自然纯真、朴实善良的种子还在。这点种子是在漫长的农耕社会,由自然的经济形态孕育而成的。我努力搜寻我记忆的残留,我要用我的写作保存这些种子的胚胎,让它们在我们身后长出嫩芽,以便我们在向新的生活目标迈进的路上,时时有所回顾。这个创作的初衷,我至今没有改变。疫情过后,鉴于文明发展和社会进步带来的许多违拗自然的负面效应,我的这个想法不但没有变化,而且更加坚定。我甚至有一个更大的写作《世情书》的计划,打算用这种写法,更加全面系统地反映那个年代的面貌。

用传奇的写法,主要是为了好看。但这种传奇,不是英雄传奇,也不是历史传奇,而是普通人的人生传奇或生活传奇。这些传奇,放在那个年代,也许不足为奇,但在今人看来,却不可思议,甚或“拍案惊奇”。我把这些传奇的碎片,像马赛克一样镶嵌在一些人物身上,让他们也披上传奇的外衣。这些人多半都有原型,只是经过我的改造,已不是原来的样子,说白了只是一些木模泥胎,与真人无关,无须对号入座。

用这种写法,我受过唐人传奇的启发。鲁迅说唐人传奇是中国人最早有意识地写的小说,这种小说自然跟外国的小说不一样。不一样的地方,我觉得有两点,一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二是像写散文那样写,不刻意讲究后人认定的小说章法。这样的写法,我觉得很自由,所以我写的时候,也就不管虚实真假,合不合章法。我想把小说当散文写,或把散文写成小说,让散文和小说都回到文章这个古老的家族。

曾楚风:印象里是去年,我看到你的退休感言。你在武汉大学工作了四十年,完整地经历了中国的改革开放,全神贯注地观察着这四十年中国文学发展进程,特别是湖北文学的发展进程。你评论过的当代湖北作家及其作品在本省的学者中大概是最多的,会不会是最好说话的那一个?我感觉你评论不太挑人,好作家、好作品你评论,有一些明显水平不高的作家和作品你也评,而且不太说激烈的批评的话。我不知道这是性格还是理念决定的?

於可训:我开始走上文学评论道路,是大学毕业后的上世纪80年代初。那时主要关注的是身边的作家,也就是湖北武汉的作家,尤其是这期间比较活跃的中青年作家。开始的时候是因为方便,就地取材,后来渐渐地有一种意识,觉得这样便于了解作家,也熟悉作品所写的生活,比评论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外地作家作品,更便于贯彻知人论世的原则。这样做,当然有它的局限,就是不容易造成影响,有好心的朋友甚至劝我放弃这种做法,去跟踪那些当红的作家作品。无奈我这个人做事只凭兴趣爱好,不太顾及影响不影响,所以尽管外面不断有批评新秀崛起,我却依旧乐此不疲。再往后,我也从中悟出了一个道理,文学评论不是助人排名论次,夺冠选美,也不是帮忙打扫店堂,清理垃圾,而是与作者对坐品茗,谈天说地。作家无论大小,写出来的作品,就像泡出来的清茶,名茶固然韵味十足,不是名茶未必就索然无味,相反,较之名茶,还可能别有一番风味。要真正辨别各色茶品的风味,不能因其名贵,就拍案叫绝,也不能因其不名,就弃之不顾,而是要靠细心地品味。拍案叫绝和弃之不顾,都过于简单粗暴,细心品味,却要靠客观精致的分析。我的评论做不到精致的地步,但却注重客观分析。在我眼里,作家不分大小,爱文学便是,作品无论等级,有特点便好。我也不以为评了名家名篇,就是对文学史作了贡献,评了新人新作,就是扶持了新进作家或文学青年。我也不认为文学评论能指导作家创作,文学创作和文学评论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种工作。这些都是我个人所持的一些文学批评观念,与好不好说话,挑不挑人,激烈不激烈无关。我希望文学评论回到文学的本位,重建评论家和作家之间觅知音求友声的关系。我知道这样做很难,但作为一种理想,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於可训,湖北黄梅人。武汉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文学理论批评委员会委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委员,湖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长江文艺评论》主编。著有《於可训文集》10卷,发表文学作品近百万字。)

於可训 曾楚风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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