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眯着眼睛跑出唯一世界的男人——李敬泽《跑步集》阅读随想
2022-01-02 生活

丛子钰

这么起题目我是冒着险的,不过《跑步集》的作者什么样的年轻人没见过?心里肯定在想:小伙子,有点胆量,调侃起我来了。作为批评者,冒险又是不能省的,不是早有人说,“批评是灵魂在杰作间的探险”吗?那就权让我们尝试一番,挑战失败也不丢人。

时间真快啊,三十年前的李敬泽还对布罗代尔的作品手不释卷呢,他说自己甚至是通过年鉴学派更深地理解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因为布罗代尔和年鉴学派的研究是一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研究,他们关注的是大范围、长时段里普通人的生活和劳作、物质的生产和流通对于历史的更深刻的塑造作用。别看他东扯西扯,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事,说成一件事”,把跑步、文学和鹅掌楸一勺烩,其实还离当年那个第一次读《地中海与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世界》时的年轻人并不遥远。他从一亿四千多万年前就在地球上生活的植物,联想到比它短暂得多的人类,联想到跑得没有“自我”的雅典战士,再联想到他期待的、“无我”的文学,《跑步集》这本书就是由这种巧妙的方式连接起来的。这些文章在字里行间透露出一个共同的主题,就是李敬泽说到的那个“无我”。

王国维的“无我之境”非要在静观中慢慢欣赏才行,但我们现代人哪来那么多闲工夫?这就说回到李敬泽与布罗代尔的关系了,他所倡导的“无我”并不是王国维要求的大境界,这种大境界非高人不能领会。李敬泽所说的“无我”是每一个“我”试图与他人、与世界建立对话关系时都能做到的事情。古人的“无我”是要求渺小的个体完全消融于伟大的宇宙和自然之中,而当代“无我”却是首先承认我与他人之间的差异和边界。所以李敬泽的“无我”是作为古典“无我”的对立面出现的,它要用“复数的世界”反抗“唯一的世界”。这难道不是与布罗代尔的论著“感兴趣的不是浩瀚的大海,而是这幅镶嵌画上的某一块小小的方砖;不是地中海宏伟壮观、动荡不定的生活,而是王宫富豪的丰功伟绩和大量的杂文轶事”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吗?

说是这样说,但“无我”做起来谈何容易。比如对于一个读者来说,如何接受一个与自己不同的作者?李敬泽表示自己虽然理解彼得·汉德克的创作理念,但并不一定欣赏他的作品。如果只是接受差异,那还只是第一步,很多人都能做到,他接下来说:“文学给我们的最好礼物,就在于它不仅是一面镜子,让我们从中找到和认出我们自己;它还是我们住宅之外的一条街道、村子之外的一片原野,让我们去结识陌生的人,见识那些超出我们感知范围的事,让我们领会他人的内心、他人的真理。如此,我们才不会成为自身存在的有限性的囚徒,我们去探索和想象世界和生活更广阔的可能性,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不可能性。”这样一来,“无我”的意义就更大,也更具有实践的可操作性。“无我”不仅是接受与自己不同的事物,还要通过认识不同来创造一个更完善的自己。

另一方面,对于作者来说,如何书写一种自己既熟悉又陌生的生活,并且让读者能够感受到这种经验呢?在李敬泽看来,就需要“总体性”视野了:在横向上,是做同时代的书记员;在纵向上,是向中国的历史与未来敞开。谈到这一话题,李敬泽又回到了那个坐在办公室里,叼着烟斗,系着围巾,对上世纪80年代以来的文学现场如数家珍的文人身份,同时他又是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的忠实读者。他谈到上世纪90年代的“现实主义冲击波”,谈到《战争与和平》的结尾,谈到《人民文学》“非虚构”栏目的缘起,他还透露了自己的一个期待:需要一种广义的文章理论,把庞杂的万物生长的常态的书写活动都容纳进来。这固然是中国古典散文的一大特点,也是现代文学获得自觉的一种路径。

据我自己的瞎猜,这种开阔的视野或许跟眯眼的习惯有关。让眼皮和眼睑包裹住眼球,毛细血管会给眼前的世界带来一丝十分微弱的温暖,这也是为什么我在读到作者插科打诨,甚至略带讽刺的口吻写下的文字时,从未感到过冷酷。比如他形容李宏伟“此人刚从布达拉宫飞来,高原热烈的阳光为他涂了一层釉,本来就黑,现在黑亮,按照神秘的中国的说法,他是包了浆了”,尽显对年轻作家的爱才;评价2019年诺贝尔文学奖,“托卡尔丘克的小说我紧急补课看了一本《太古和其他的时间》,我的感觉是,阿特伍德是女巨人,托卡尔丘克相比之下还是个文艺青年”,毒舌却不刻薄,饱含着对另一位作家的尊重、对文学的敬畏。现学现卖一个术语,眯眼睛还能通过收缩眼轮匝肌帮助聚焦。远处的事物能看清了,眼前的麻烦可以放一放。这不仅是一种观看的技巧,还是人生的智慧。突破自我、与世界对话,不是能够急功近利的过程,琵琶照催,美酒照饮,迷离会饮中“我”就不再重要,才能看到“大事里有小事,小事里有大事”,那眼睛里的世界渐渐微小了,也就渐渐阔大了,渐渐地让“我”靠近一切人、一切事、一切记忆与历史。或者我们可以说,文学等于一次眯眼,在松弛之中,它就把“各种像星辰一样散落在天上的事情,全都连接起来,形成一幅幅美妙的星图”。

(丛子钰,1991年生于辽宁大连,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博士生,现任职于北京某媒体。评论、小说散见于《当代作家评论》《南方文坛》《当代文坛》《十月》《北京文学》《长江文艺》《上海文化》等,译有《最低限度的道德》一书。)

丛子钰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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