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一方舞台，不给自己留遗憾

    【文/青年报记者 冷梅  图/青年报记者 常鑫】

    时间退回到20年前，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演员张露已经在舞台剧《长恨歌》中饰演女主“王琦瑶”；2023年，更是凭借在现象级原创悬疑剧《深渊》中饰演母亲“陈丽娟”而斩获第31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主角奖。一个多月前，原创话剧《孟小冬》在“一代冬皇”曾经封箱绝唱的中国大戏院首演，张露迎来了自己的又一部“大女主”作品。

    每天演出结束后路过舞台，她总是站定片刻，和孟先生道一句“谢谢”。接演这部戏之初，她和导演胡宗琪说：“我要拿出所有本事，让观众看到一个走出情感羁绊，凭借热爱和执着完成自己梦想的独立女性。”

    舞台上的“大女主”还在热映的电视剧《繁花》中客串过黄河路的老板娘，一组群像中的小人物。张露坦言，其实不亏。她能从每一个角色中获得滋养。

    演员的工作方法，万变不离用心用情

    青年报：当初为何会接《孟小冬》这部戏？

    张露：很多人都问过我这个问题。作为一个演员来讲，我觉得好像没有哪个女演员不愿意接这部戏，不愿意去饰演历史上这样一个风云人物，而且又是一个大女主戏。对演员来讲，毫无疑问都会想要去诠释这样一个角色。所以并不存在我去选择这个戏，而是非常荣幸这个戏选择了我，导演选择了我。

    青年报：对于诠释“孟小冬”这个角色，难度在哪里？如何找到剧中人物和自己的连接点？

    张露：这部戏所处的时代，是有着特定历史背景的，很有韵味的戏。我们现代戏演多了，是需要花时间找到当年的那种感觉和基调的，这是难点之一。第二个难点是，孟小冬作为京剧大家，这些戏曲身段对我挑战很大。她不是那个年代一个普通的女子，她是一位反串老生的京剧演员，她有非常强烈的特质和性格标签。在诠释她的性格以及事业线方面，对我的挑战很大。

    我觉得，一部戏的打磨，进入首演，并不是结束。舞台剧最有意思的正是每一场表演都是不一样的，每演一场，都有改进的空间，只有在剧场才能和观众不断互动，也有不断的惊喜和新鲜感。换句话说，一部戏只有见了观众，才能产生化学反应，才能根据观众的反馈来帮助演员去完成每一部戏、每一个角色。

    目前，演完上海首轮演出，只能说，到目前为止，我自己基本满意，但是仍有余地可以做到更好，特别在戏曲部分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倒不是一定得会唱，但是必须让观众相信：她就是一个女老生，她就是孟小冬。

    青年报：演到上海首轮末场，表演的状态逐渐松弛。对孟小冬又有哪些新的理解？

    张露：从意境的角度来讲，我觉得她是一位大家，按照演员的工作方法，演出之前，我们只能从一些关键词，比如说孟小冬的一些人生阶段和人物性格中去切分一些表演细节。当你对这个角色有了一些更深入的了解后，我会想去找它背后的东西。所谓背后的东西，她是一位大家，大家在悲伤的时候什么样子？高兴的时候什么样子？恋爱时或发脾气时又是什么样？他们的气韵是和一般的演员不一样的。这虽然抽象，但如果能体现出来，会让这部戏更饱满，更到位，这可能是我后面需要做的功课。我不会说一部戏开演了，就到此为止了。这不是我的工作态度，也不是我的工作方法。我会根据自己的理解慢慢往里面加东西，让它越来越饱满，韵味能再足一点儿。

    说到工作方法，我的首要工作是先要演人物关系，演出规定情境，剧情发展到哪一步，我要表现什么？怎么诠释角色，如何来表达，怎样传递给观众？我要先把这些东西都理清楚。当你融会贯通以后，你才能去想后边一步，表演的工作方法是分很多步骤的，只能一步一步来。它快不了，你需要先自己吃进去，才能吐出来，进而传递给观众。

    特别像《孟小冬》这部戏，它的情感浓度非常之大，浓缩了这个人物的一生，在两小时的篇幅中，演员需要不断跳进跳出，有很多时空上的“闪回”，你需要快速进入和跳出某一个状态，把观众带进规定情境，要让他们共情。这种快速切换的能力，对演员是巨大的挑战，因为它没有中间过程，必须要求演员“秒进”。这个过程，首先你要让自己相信，才能让观众相信。这就要求演员在“心”和“情”这两块的表现力，要非常扎实。

    将自己交给对手，从不留余地

    青年报：像“孟小冬”这种角色，情感浓度很高。你如何平衡表演中的能量消耗以及角色反哺给到的滋养？

    张露：我近年来的几部戏情感浓度都非常高。第一点，我非常感性，很容易动心，这是演员的特质。第二点，我属于那种一旦对手给到我东西的时候，我会牢牢地抓住不放，我会仔细倾听对手的台词，当对手很有“戏”时，会激发我的能量，我可以瞬间抓住。所以我也很依赖我的对手演技。《孟小冬》这部戏，演员都来自上海话剧艺术中心，都是我工作多年的老同事，单拿出任何一位都是“台柱子”。因为长年以来，大家彼此信任，这让我非常有安全感，也有底气，可以放心把自己“交出去”。

    对于演员来说，其实，有些时候我很希望生活能和工作有一些切分，因此我会尽量希望把所有问题都在排练周期里解决。但是《孟小冬》我做不到。她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一位大家，很多人都怀念她，仰慕她，无形当中给了我不少压力。我也很珍惜这个机会。空余时间，我会翻翻她的小传，看看她的历史素材和纪录片，是希望自己能越来越靠近她，全身心地去感受她的气韵。每天演出结束后，后门出去的时候会经过舞台，我总会站定待一下，和孟先生说句“谢谢”。

    应该说，中国大戏院这个舞台不一样，这里就是她当年舞台绝唱《搜孤救孤》的剧场，我很希望能离她更近一点，这是我的工作方法。要有一股劲头提着，不能松懈。京剧也好，话剧也好，表演中那股子气韵和精神是需要传承的。作为演员，这是我的义务和责任。

    青年报：去年，在第31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中，凭借舞台剧《深渊》摘得主角奖。站在一个表演的新高度，如何收拾心情再次出发？

    张露：它已经是历史，是过去了。因为每部作品不一样，每个导演、主创团队不一样，每个角色也不一样；我如果非要这么去想，其实是给自己设了很大的限制。它反而是演员最不可取的东西。你一旦包袱太重了，反而没办法轻装前行。你要为“过去”画上一个句号。那就是《深渊》，那是“陈丽娟”（《深渊》中的主人公）。而现在，我是全新的，我就是“孟小冬”。我在每一个组里，都要经历另一段人生，它就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不会觉得自己是一个主角奖的得主，是一位艺术家。演员真正要做的不是你把自己演成艺术家，而是要正儿八经地用角色说话，用作品说话。

    终其所爱，从每个角色中获得滋养

    青年报：戏剧舞台上，从《长恨歌》到《深渊》，再到《孟小冬》，纷纷塑造的是具有强烈性格标签的女性形象。通过这些女性角色，个人的收获是什么？

    张露：从艺多年，演了那么多戏，名著也好，中国小说改编也好，原创悬疑也好，尝试了不同的舞台形式，也有实时影像的，尤其像《孟小冬》，胡宗琪导演的作品是带有气韵的，规整的舞台表现，我在所有这些人物里头，吸取了很多知识，这是文化底蕴。就像我接触孟小冬，看了很多书，看了所有有关她的资料，也跟京剧行当里的老师都会聊。对于京剧，我从不太熟悉到爱上它，我甚至开始学唱，虽然我唱得不太好，但是我觉得只有你唱了，才会知道它好在哪里，好坏的区别是什么？孟小冬之所以唱得好，是因为真的很难，她的唱腔跟现在不一样，慢慢就能听出好坏优劣。

    我认为，第一点，角色可以滋养演员。你饰演的所有角色，你在工作状态里，都是在学习，在接触，慢慢渗透和浸润你的表演。对于演员来说，这一点至关重要。第二点，你碰到不同题材，悬疑、京剧、小说改编等等，所有不同的舞台形式也在锻炼你，你要去适应，逐渐找到一个很好的完成度。其实对演员来说，这一点并不容易，每一部戏，有不同的基调，不同基调之下你要如何去呈现，需要深入思考。你需要呈现你自己的特质，张露的特质，不是别人，不能单纯模仿。所以我也在不停地学习。

    到了我这个年纪，我反而觉得要学习的东西非常多。小时候，我跟长辈学，跟前辈学，到了40岁，我现在开始愿意跟年轻人学习新的理念、新的表演审美以及舞台形式，这一点让我非常愉快。此次饰演“孟小冬”，我可以跟戏曲行当的人打交道，也很荣幸。我感受到话剧跟国粹相比，确实也有很多可以借鉴的地方。每一个角色都在滋养我。

    青年报：很多女演员都会有“年龄焦虑”，你有吗？这种焦虑如何破？

    张露：这是个好问题。年龄焦虑，在《深渊》的时候已经破了。演出过程中，不化妆，不洗头，完全素颜。而且，它有实时影像，镜头“怼着脸”拍。我和我女儿的扮演者，两个人完全素颜出演，不做任何修饰，黑眼圈都在。在那个时候，我已经下定决心，不想勉强自己再去演“很年轻”的角色。我好不容易到了40岁，我为什么一定要去扮演“18岁”？它本来就不应该是我干的事儿。我不需要去勉强自己。

    现在我已经知道怎么去演戏了，给了你一个40岁的角色，没有必要有“心理包袱”。我不是明星，不是拍影视剧的，我不是靠脸吃饭的。我的长相我最了解，20多岁的时候也属于演不了年龄小的女生，我就是一个“大青衣”。可能我越往上演状态越好。何念导演邀请我出演《深渊》时还有所顾虑，问我要不要来演这么苦的一位母亲。但是我愿意演，我想让自己做转型，演一个适合我年龄段的角色。每一个女演员都应该在自己适合的年龄段里尽情发光。

    青年报：演了这么多年的舞台剧“大女主”，为何还会接受王家卫导演邀约，饰演黄河路上的老板娘，这样一个群像中的小角色？

    张露：因为他是王家卫呀！其实很简单，去的时候就是这个心态。王家卫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电影导演，我觉得哪怕到最后出片，所有镜头一剪没，我也做好了思想准备。我就想去体验一下和王家卫导演合作的感觉。我对这次体验充满了好奇，关于演什么角色，角色大小，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可能心比较大，也比较敢演，有很多问题我不太去细想。有些困扰，说翻篇就翻篇了，我照样能吃能睡，我属于这一类演员。压力肯定是有的，但是我会让它保持在一个比较合适的“阈值”，不太会让它对我的生活造成困扰，我自己能调节好。

    在拍摄现场，王家卫真的会在现场调度，会走戏。他先让大家对词儿，他再研究现场的调度，最后他来调整，进行布光和拍摄准备，整个流程和舞台剧的排练很像。他也会仔细观察演员的特质，他的要求极高，他会帮助演员把所有的能量和情绪“挤压”出来，这个过程很痛苦，很煎熬，也很令人回味。

    青年报：放在一个长线上看，对自己的未来有什么样的定位？

    张露：其实并没有，我的原则就是当下把这件事做好。我还有很多不满足的地方，还有很多功课要做。我觉得演员这个职业，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有一定的随机性，并不一定能够完全按照自己的规划进行。演员的本分，就是当机会来临，有一个好角色摆在我面前时，我能过得了自己这一关，我不想给自己留遗憾。

    青年报：如果给学表演的后辈一些建议，你想对他们说点什么？

    张露：你要尽自己所能不留遗憾。演员这一职业，首先你一定要热爱，没有热爱是坚持不下来的。其次，真的要用心。现在的演出市场比我们刚入行那时候好很多，机会可能也多；但正因如此，更不要变成一个沙漏，随意就把它放掉。当下的年轻人，可以好好地享受这方舞台，浸润在这个艺术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