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年报记者 丁文佳 图/青年报记者 丁文佳(除署名外)】
暑假期间,博物馆人流如织,孩子们和成人一样,对展览中的文物充满好奇。然而,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文物似乎总是带着一种高不可攀的神秘感。近年来,一些博物馆开始尝试让观众亲手触摸文物,这一举措既满足了人们的好奇心,也引发了关于文物保护与体验的广泛讨论。
文物触摸:打破隔阂,感受历史
“能让人摸的,应该是假的。”暑假期间,博物馆的人流量更大了。在奉贤博物馆的“巧同造化——中国古代科技文物精华展”现场,一个看似小学生的孩子,对着躺在亚克力盒子里的几片陶片自言自语。这些盒子专门供观众伸手触摸,而志愿者则在一旁观察。虽然没有注意到这个孩子是否真的伸手触摸了陶片,但他的这句臆断,却也无意中流露出了大众对文物的一种普遍印象——文物是高不可攀的。这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倒也并非全无道理,因为对于那些没有文物收藏习惯的普通家庭来说,文物确实似乎与他们的生活相隔甚远,仿佛天各一方。
而这些形状各异的陶片却真实地出土于商代盘龙城遗址,破损前的陶器用以盛水、置物,是古人生活实用器的写照。老人粗糙苍老的手、孩童白嫩细洁的手……他们齐齐抚摸三千多年前的碎片之情形令人动容,时间在这里竟变得模糊起来。
“不支持,没必要,摸了就会想摸更多,以后就会有人说也想摸这个摸那个的,但个人的艺术感也不会因此增加。”有人在社交平台分享了在上海博物馆东馆触摸瓷器以及和田玉籽料的心得,却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上海博物馆东馆在今年六月底重新开放,陶瓷馆里一个清代景德镇窑青花人物故事图花觚不仅裸展,甚至邀请观众上手触摸。如此完整无缺的文物触摸,这在国内博物馆的常设展厅里尚属首次。
持反对意见的毕竟少数,他们多是出自对文物安全的忧虑,以及如上述观点中所隐射的“得寸进尺”和“无意义论”。但显然大多数观众是兴奋的,“如绸缎般丝滑,冰冰凉凉的”。论安全,以上博所选取的清代瓷器为例,其采用釉下彩的装饰手段,不易磨损和变色,并且胎体厚重,总体并不会因为观众的频繁触摸而产生质变。再谈意义,遑论每个观众不同的所思所想,至少实实在在地满足了观众的好奇和愿望,并且这一需求是非常质朴的,即“文物手感是什么样的?我想摸一摸”。
触摸之外:多元体验,走近历史
想起文物摄影师赵震在一档电视节目中的肺腑之言,“看到这种景象的时候,时间已经消失了。”他的工作是数十年如一日地给兵马俑拍摄证件照,一次发现兵马俑嘴角有一枚指纹,那是2200多年前工匠的指纹,“就在这同一个位置上,他刚刚离去,而我就踩在了他还有温度的脚印上。”这个在互联网上被广为流传的镜头,可以说是一个人近距离接触文物后,内心所受震撼的真实写照。
如今,除了直接触摸,博物馆还提供了其他多种方式来让观众更近距离地感受文物。近些年,一些博物馆在开放文物触摸的同时,也注重教育活动的紧密结合。比如苏州博物馆,其常设展厅虽不涉及触摸,但教育活动常常紧密关联,由专业人员引导观众逐一进行规范操作,几乎成系统的连贯体验能够直观感受陶器到瓷器的演化过程。他们还将“触摸文物”活动带进特殊学校,让盲童也能对文物器型有具体概念。
单论欣赏文物的过程,触觉这一直观的感官体验,无疑是视觉之余的锦上添花。而对视障人群而言,完整的器型触摸是他们在文字介绍之外,对文物最生动具象的感知。令人欣慰的是,如今越来越多的博物馆为残障人士提供文物复制品触摸服务,甚至每件复制品的质感都不一样,极力还原着文物本身的模样。
除了自己上手触摸,在上博东馆新设的文物保护修复体验馆里,还能看到文物出现在专业修复师的手中。每逢开放时段,通透的玻璃前围满了观众,仿佛在等待一场戏剧的开场。观众俯瞰着整个有着大片质感的场景,打量一个个犹如抽丝剥茧的修复细节,文物虽不在自己手中,却恍然离文物更近了一些。
QA 生活周刊×周雅克 国家文物进出境责任鉴定员、上海市文物交流中心保管员
Q:在你看来,什么类型和特点的文物适合拿来当触摸展示品?
A:就文物类型和其本身特征而言,适合被用作触摸展示品的可选文物范围是比较广泛的。首先要通过充分的评估,确保触摸展示品的文物安全。以陶瓷器为例,小件的,比如商周时期的印纹硬陶陶片、原始瓷瓷片标本;存世量较大的、胎质粗厚的、坚实可靠的,如明清民窑瓷器,都是适合观众上手的好材料。
需要注意的是,陶瓷器类文物由于其理化性质,原则上并不建议佩戴手套触摸。而那些体积偏小的钱币类和玉质文物,一般不易损坏,在观众戴好手套、馆方做好现场管理的情况下,也适合拿来当触摸展示品。
Q:从事文物一线工作经常触摸文物,是否还记得触摸过的印象深刻的文物?
A:我想很多文物工作者在大学学习、实践的时候就有机会接触大量实物,不一而足。就我个人而言,第一次有幸大批量上手接触文物,是在复旦大学文博系就读期间,参与“烂然星陈——复旦大学馆藏精粹展”的策划。那一件件春秋战国青铜器、明清官窑瓷器,还有其他各时期的文物,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时接触这批展品的时候,心情既激动又忐忑。激动是因为能亲眼见到专业课上学过的代表性文物。比如展品里有一件唐瑞兽葡萄镜,虽然这个品种常见于博物馆,是唐代典型铜镜品种,但对于铜镜类文物而言,一般只展览铜镜镜背纹饰部分,看不到其镜面。我将之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看着镜背瑞兽匍匐、葡萄蔓枝,感叹当时制镜工匠的巧思,透过镜子正面体味照镜人的喜怒哀乐,同步感受一千多年前人们的生活方式,实在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经历。忐忑是因为要时刻绷紧确保文物安全的这根弦,必须保证这批宝贵的文化遗产万无一失。
工作中接触到的,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文物是整理库存文物时发现的大明通行宝钞。查询史料可知,洪武八年(公元1375年)始行大明通行宝钞,面值从一百文到一贯共六等。明代初期实行以纸币为主、铜钱为辅的货币制度。大明宝钞在洪武后期逐渐贬值,至明代中期几乎不再通行。因为年代久远,这类纸质文物保存不易,触碰时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如今这个移动支付十分便捷的年代,看到基本完整的古代纸币,有恍如隔世之感,陌生之余又很亲切。我们能看得懂宝钞上的文字,明白宝钞的功能,仿佛拿着它,就能够与那时候的明人建构起一座跨越时空的沟通桥梁。
Q:这几年“文博热”持续升温,除了博物馆开放文物触摸之外还有哪些文物离生活更近的例子?
A:随着人民群众物质生活水平提高,很多人萌生了收藏一件真正文物的念头。比如2022年11月,“长江口二”号古船在上海被整体打捞出水,大量船上出水的船货商品和生活物品展现了清代晚期商船贸易、航行与船上生活的生动画面。而在合法经营的文物商店里能选购到很多与出水陶瓷器相同的器物,比如晚清民国的盘、杯等日用器,根据品相、工艺,价值在几百到几千元不等。这类器物也是上面我提到的,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不妨开放给观众接触的类型。
Q:你在工作中接触过多少文物?你是否从文物身上感知到一些力量或者道理?
A:文物的范畴很广阔,就国家文物进出境责任鉴定人员的内部考核科目而言,一般分为陶瓷器、金属器、玉石器、书画类还有杂项类文物,杂项类文物还可以细分为竹木漆器、牙角器、织绣等。我个人因为工作需要,接触过小百万件文物藏品,这里面以瓷器、铜器、钱币为多,其中不乏一些精品、孤品。
而我所接触的琳琅满目的文物,也让我对一些历史事件、历代人民大众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水平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因为文物的不可再生性,所以日常工作往往是格外强调要保证文物安全,也让我养成了做事有条不紊的性格,甚至有时候要“慢条斯理”。具体说就是“稳住神、沉住气”,不急于求成,不追求一朝一夕的成果,而是要久久为功,抱着“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的心境,传承好、保护好前人留下的丰厚文化遗产,发扬好、挖掘好里面的精神内核,最终的目的是让本就有生命力的文物活起来。
QA 生活周刊×刘海云 工艺美术师
Q:在你看来,文物修复场景展示对观众最大的吸引力是什么?
A:好玩、有趣、治愈、解压。
Q:你在从事锔缮工作中,除了日常器皿,还与一些展馆合作修复文物,让你印象最深的一件文物是什么?
A:每一件接的单子,其实印象都很深刻。因为在沟通修复方案时,托付的人会分享文物背后的故事以及怎么造成的破损,对于修复后亦有很多期待。在我从业三年多时,我自己将承载历史脉络、链接人文情感这两类器物都称为文物。在和展馆的合作中,我对修过的清代小瓶印象蛮深,小瓶器型、侍女图案的青花画工,整体气韵非常舒服,但它当时口沿处缺了一大块。经过补缺、修型、重塑、再造,整个过程用了近半年,我运用传统金缮技艺完成了修复。
Q:这几年“文博热”持续升温,除了博物馆开放文物修复展示之外,你认为还有哪些文物离生活更近的例子?
A:沉浸式文物修复体验课,是一个不错的方式。当触摸到的那一刻,我想没有人会不爱,每个人都能用当下的语言、跨行业的领域去推广和分享。
Q:在与文物的接触中,你是否从文物身上感知到一些力量或者道理?
A:2013年,我很荣幸师从高级文物修复师、南山叙创始人麻辉,系统课程结业后的实践从业期间,在一件件破镜重圆的器物中,先学会了敬畏,又在器物涅槃重生后,改变了看物或事的角度。看似在修复文物,实则在修复自己。修复一件器物,大多数人都会说比以前更美。作为修复师最基本的工作,锔瓷、金缮技艺都是从古而来,其中的文化传递更是我们不可忽视的。比如我们国人惜物惜缘,我们面对困难的不屈不挠,以及在努力过坦然接受后的生活智慧。允许生活有不完美,因为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