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三年,张军带着新编昆曲《重逢〈牡丹亭〉》亮相YOUNG剧场,这部戏也圆了他与柳梦梅“共生”的艺术大梦。从艺近40年,他一边在台前坚守“昆曲本体不能丢”的创新理念,一边在幕后情系昆曲的教育传承。站在文化大繁荣、大发展的时代面前,张军说:“未来会有更多关于教育传承的使命和责任落在我肩上,我希望把这些经过时间打磨的作品都给到学生,继续传承下去。”
青年报记者 冷梅
温故而知新,打磨传统昆曲的“戏核”
青年报:时隔三年,新编昆曲《重逢〈牡丹亭〉》在YOUNG剧场演出,和三年前首演相比,这次“重逢”在表演状态或对角色的理解上有哪些新的变化?
张军:《重逢〈牡丹亭〉》总体来讲还是比较烧脑的。我们三年前首演,现在又回到上海,在YOUNG剧场这样一个以呈现当代剧目为主的年轻剧场复演,可谓是温故而知新。这部戏的肌理、曲牌、唱词和文学都是原汁原味的汤显祖原词。将近三个小时的戏,大量呈现唱念做舞,包括京生这一行当的硬功,仍然保持着传统的风格。我开玩笑说,它在一定程度上是体力活。首先需要完成三个小时的唱念做舞,并且人物刻画需要更加精准、丰满、丰富。我认为,它还是一个完整的传统戏曲格局下的新思考。
青年报:《重逢〈牡丹亭〉》针对的是更年轻的受众,还是昆曲老戏迷?
张军:我演过大概10个版本的《牡丹亭》,各个剧团都有不同的《牡丹亭》版本。我相信,喜欢昆曲的朋友一定可以在这个版本里找到新的乐趣。它的传统仍然是汤显祖,只是编剧罗周带领剧组打造了不同的解梦方式和舞台呈现方式。这个舞台的视觉审美非常当代,极致简约,我认为,老观众会找到新乐趣。如果是对《牡丹亭》并不熟悉的新观众,你会发现400多年前的梦,无论是汤显祖的辞藻,还是舞台呈现,昆曲的极致之大雅,依然会带给大家全新的感受。现代社会变化太快,大家每天都能感受到,例如,观看短视频时,一定要在十几秒钟就有快感。这个戏需要三个小时来呈现一个非常浪漫的极致爱情故事,或者说一场大梦,它需要你有更多的时间安定下来。随着汤显祖与我们的表演一起起承转合,它和现代生活的快节奏之间是“拧巴”的,但是昆曲具有独特的韵味和诗意,在当下社会,你不太容易感受到,作为青年观众,你能走进剧场,体验一次独特的艺术感知旅程,那多棒啊!
青年报:《重逢〈牡丹亭〉》的叙事手法让你“圆了一个梦”,能否具体谈谈这个“梦”对你意味着什么?
张军:掐指一算,到明年我即将入行40年,曾几何时,和前辈老艺术家相比,和我的授业恩师相比,我最大的优势就是年轻,这样看来已经不年轻了。从退休的角度来看,倒计时时间表也是可以被计算出来的。回首往事,我在这场巨大的梦幻里演绎了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它们与我的艺术人生有如此美好的契合。此刻回首往昔,似有一种恍惚,就像柳梦梅说:“这个园子仿佛几时来过。”让我总有这样的感慨:究竟是我演了昆曲,还是昆曲给了我一场艺术之大梦,这个过程很美妙,也很有趣。
传承与创新,把昆曲交给下一代
青年报:从艺近40年,你说过“是我演了柳梦梅,还是柳梦梅演了我”,似有一种“庄周梦蝶”的奇妙。这种艺术与人生的交融,给你的昆曲生涯带来哪些至关重要的影响?
张军:我不是一个产量非常丰富的演员,我需要想很久,花费很长时间准备和打磨,我希望演一个是一个,演一个就要留下一个。《牡丹亭》距今已经400多年了,它为何好?因为各个时代的艺术家运用自己的心力和智慧去浇灌它,从中长出的点点滴滴,丰富了昆曲这样伟大的艺术。园林《牡丹亭》已经16年,《春江花月夜》整整10年,《哈姆雷特》到明年也是10年。我从事昆曲传播将近30年,我认为这一辈子只要做几件事、几部戏,每个角色都可以反复地演。《重逢〈牡丹亭〉》是三年前的作品,现在又出演了一版。我希望通过自己全身心的能量投入和对它的塑造,对人物和表演上的精益求精,让它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个人的时间以及艺术青春非常有限,我希望这些自己热爱的心血之作,可以一直演下去,并且在各个阶段都能“温故而知新”。等到10年之后,这部戏可以传给学生,学生也可以再一路演下去,那才是有价值的。4年多以前,我回到母校上海戏剧学院附属戏曲学校担任校长,未来会有更多关于教育传承的使命和责任落在我肩上,我希望把这些经过时间打磨的作品都给到学生,继续传承下去。未来10年,教育传承是我最想做的事。
青年报:近年来,你一直在做昆曲的当代解读和创新性尝试,这种“创新性”应该把握哪些尺度?如何平衡传统韵味与现代审美?
张军:我一直认为昆曲的核心在于古汉语曲牌体的超然意象,即对人的极致探索研究、戏剧和文学表达。昆曲充满诗意,年轻时我们并不知天高地厚,只知道形式叫唱念做打。随着这些年的创作实践,尤其是眼界的开阔,我们有更多机会了解世界正在发展的戏剧前沿是什么样的。我越发认为昆曲本身的价值令人肃然起敬,越发对中国传统心生敬畏,它太伟大、太丰厚,永远取之不竭。
我还记得,当时法国巴黎爱乐音乐厅的艺术总监一再强调:纯净、纯粹。站在那个舞台上,2.5小时,没有麦克风,2000多名观众用心聆听,我非常享受。我认为,那样的极致表达才会受到世界观众的尊重。我们稳稳地托住自己的文化,把昆曲的表演程式、样式都训练得很扎实,再带着广博的眼光去看待世界,拥抱世界的多样表达形式,才有守正与创新。既要牢牢地抓住昆曲的本体不能放,又要放眼世界,为我所用,这样昆曲才能行稳致远。
青年报:一直以来,你坚守着昆曲的传承与创新,可不可以说,是上海给了它丰厚的文化土壤?
张军:我认为,上海大剧院具有很强的谋划能力和战略眼光,他们创作了东方美学系列,无论是新编昆曲《重逢〈牡丹亭〉》,还是舞剧《白蛇》,这都是上海大剧院的眼光、担当、责任和使命。它对于上海的戏剧观念来说是“桥头堡”,需要有非常多的思考在其中,并且身体力行地进行创作实践。
我创立自己的民营剧团已有16年,这个过程非常不易。张军昆曲艺术中心之所以会在上海,是有道理的。上海,海纳百川,包罗万象。它让我们在这片土地上能看到传统,既有昆曲这样深厚的传统,也可以去做很多实验,拥抱今天剧场的文化和氛围,我也创造出很多新的演出可能性。今天上海的艺术家应该有这样的心态,可以创造更多与众不同的舞台景象。
与青年共鸣,汉语语境下藏着昆曲的诗意
青年报:对于年轻观众来说,昆曲可能存在一定的欣赏门槛,这些年你用了哪些方式成功拉近昆曲与年轻人的距离?
张军:说实话,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太年轻了,现在年轻人喜欢的样式,有时确实超乎我们这一代人的想象。他们很让人肃然起敬,我也年轻过,当时也做了一些前辈似乎不大会做的事。现在,我看到很多年轻人艺术涵养更好、表达更勇敢、创作样式更新鲜。当年,我与我的音乐总监彭程老师,他和我同年,在2011年创立了新表达“水磨新调”;可是面对今天的年轻观众时,我们不得不感慨:如今的年轻人听传统音乐与10多年前很不一样,他们更加自信。他们对中国传统的生活方式、戏剧文学和诗词歌赋仿佛更加自信了。他们接受新鲜事物的速度与世界同步,获取信息的渠道更加快捷。要充分相信他们!所以当我创作《重逢〈牡丹亭〉》时,突然有一种不同的感受。园林《牡丹亭》只有75分钟,在花园里表演,我曾经认为75分钟足够,需要快一点,不能太长。我们的《寻梦》才3分钟,《冥判》才5分钟,《拾画叫画》才演到10分钟。今天这一部戏竟然有3小时,好长好长。
观众能坐得住吗?我充满信心,今天的年轻人在如此诗意的昆曲中能寻找到自己的“诗和远方”。我希望大家走进剧场,都能有这种感受。原来“诗和远方”并不只在远方,它就在你身边。在昆曲身上,你都能感受得到。我热烈期待,今天的年轻人能有这样的共鸣。我一直觉得,昆曲的剧场,就怕你不来,只要大家愿意踏进剧场感受昆曲,那就成功了一半。另外,我还认为,要充分相信今天的年轻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很长的一个阶段里,被认为消失了,社会变化太快,传统文化都不见了,年轻人当然不知道传统文化。我一直非常执拗地认为,只要你的母语是汉语,传统文化就在你心里最温柔的地方待着,就要看你会被什么东西唤醒。可以是一首诗词、一封美妙的家书、一曲古琴曲、一幅留白的中国古画,更可以是昆曲。因为昆曲是中国传统戏剧美学的集大成者,诗词歌赋,古琴也好,古画也好,你在其中能感受到的东西,昆曲里面都有。一定要相信年轻朋友也能感受到,也会为它怦然心动。今天这个时代,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有着非常多的机会,和年轻人走得更近。我相信只要大家来,再加上我们这样真诚细腻的表演,就会发现原来“诗与远方”就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