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双干净透明的眼睛
2020-10-04 生活


□李美皆

来自青海湖畔铁 卜加草原上的“牧童”龙仁青,是汉藏双语作家,但我们无法以作家身份为他设限,他的《格萨尔》史诗研究、影视、摄影、音乐作品都有获奖记录。他的自然文学随笔集《高原上的那些鸟儿》和《高原上的那些花儿》中的精美图片,很多就是他自己的摄影作品。王国维的“境界说”中提出了“隔”与“不隔”的审美标准:“不隔”即“语语都在目前”,“隔”是“雾里看花,终隔一层”,王国维欣赏“不隔”的审美。对于高原上的自然,游人的审美与喜爱往往是“隔”的,而龙仁青用镜头捕捉到的自然脉息是“不隔”的,因为他本身就是高原上长大的“自然之子”。

对于自己当下所从事的自然文学写作,龙仁青有着清醒的自觉。《高原上的那些鸟儿》和《高原上的那些花儿》看下来,我自然明白,他的自然文学是专注于自然本身,而不是自然与人的物质关系;他的尊重自然的最终意旨,是为了自然像人一样更好,而不是自然怎样更好地为人所利用。“生态”这个概念,是以人为出发点的,是对人利好的生态:“自然”这个概念,却是以自然为出发点的,是使大自然本身更加向好和安适。

龙仁青的自然文学之所以是文学而不是科普读物,是因为他注重自然书写的文学性人文性,文本具有自然与文学、自然与人文的双重属性,以及人文诗意与科学实证相结合的奇异感,其散文性与梭罗的《瓦尔登湖》有某种相似,其科学性又接近于自然地理杂志。《爱情:鸟鸣里的缠绵》一文中,他由仓央嘉措的诗《野鸭》入手:野鸭恋上了湿地,想起短暂的休憩,寒冰雪封冻了水面,只留下满腹的失意。这会给人很文艺的阅读期待,但他并不迷恋于这种“文艺”,而是出人意料地考证了诗歌中的这只野鸭,应该是赤麻鸭。这是多么匪夷所思的奇妙视角。

《孤鸟》一文中,他由一只孤鸟联想起了儿时自己被寄养的一段经历。他所推崇的美国自然文学作家约翰·巴勒斯说:“比起四足动物,鸟类显露出了更多人类的特征。”的确,他就是由幼小的孤鸟,想到了自己小时候所享受的母爱。他两三岁时曾被送到舅舅家寄养,为了停止他要吃奶的哭闹,未婚的小姨解开少女的胸襟。一个农村少女的天然的母性,令他终身感念与震撼。他还写了四五岁时母亲来接他时的幸福爆棚感。“母亲在几个人的簇拥下走进了小院,我看到母亲浑身带有光芒,她身边的人们因此暗淡了下去。母亲的光芒甚至高过了那些花儿,似乎它们在那一刻也暗淡了下去。”一个孩子对于母亲和母爱的渴望,在几十年后还能如此鲜活而毋庸置疑甚至不无夸张地呈现出来。他心里是欢喜的,却决意不叫妈妈。然而又勇敢地充当了妈妈的保护神,使她免于受到大公鸡的侵害。一个孩子的委屈又幸福的微妙心理写得入木三分细致到位。“我一直没有让她抱我,也没叫她阿妈,但心里的暖意却在慢慢升腾,第一眼看到母亲时的那些委屈也早已烟消云散。我知道她要带我回家,回我自己的家,那种暖意我至今能够记得。”我惊讶于他把四五岁时的感觉捕捉得如此清晰、记忆得如此深刻,这是对一个作家天赋的极好考验,我想起了普鲁斯特笔下的小甜饼,我甚至还下意识地检点了自己在儿子的童年中有没有留下如此的纰漏。通常人们认为求真的自然写作无须有文学性的要求,然而一个良好作家的素养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流出,增加写作对象的情感分量。正是自己小时候在小姨与母亲身上感受到的母爱,使他感恩并进一步怜悯起一只孤鸟。在他眼中,那不是一只作为客体的鸟儿,而是一个情感主体,一个找不到妈妈的孩子,这样的情感灌注,使那只孤鸟的遭遇更令人揪心。

作为青海湖畔铁 卜加草原上的一个牧童,自小的养成使龙仁青“几乎天然地属于自然,属于花草鸟禽”。所以,当他开始写作,自然地就会写到这些。他归属自然文学,几乎是一种天命。或者说,不是他选择了自然文学,而是自然文学选择了他。

草原上长大的龙仁青,曾经以为世界上所有人都如他一样属于自然和熟稔自然,所以,当他在城市发现人们对于花草鸟禽那么无知和无视,以至于管所有的鸟都叫麻雀时,不仅仅是惊讶,简直是受伤了。他在《孤鸟》中写:“……绿化带里,人工种植的青草茂密而葱郁,散发着因为营养过剩而显得过于浓烈的墨绿色光泽,光泽并不明亮,看上去有一种习惯了养尊处优的亚健康的羸弱——这似乎是所有被人工豢养在城市里的花草共同的特点。”而同样的,城里人对各种车辆型号一清二楚,他却一无所知或毫不敏感。飞鸟与汽车,这是自然与城市迥异的象征符号吗? 两种文明对立的受伤感于龙仁青是十分强烈的,始终如烟似雾萦绕不去。他在《孤独的歌唱》中提到,曾有记者在采访他后撰文,题目叫《栖息在城市的游牧灵魂》。“第一次看到这个标题,我心里就有一种被钝器击中的尖锐的疼痛,我感觉到了这个题目的锋利。”他用诗句来表达那种感觉:“驻足于楼梯回望∕如一匹孤兽∕回望着∕不复存在的森林。”从野地来到人境的委屈,使他如同一个离开自然母亲的孩子。罗大佑的歌《你的样子》,冥冥中似乎为他而写:“不明白的是为何人世间∕总不能溶解你的样子……不变的你 伫立在茫茫的尘世中∕聪明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灯笼∕潇洒的你将心事化进尘缘中∕孤独的孩子你是造物的恩宠。”

动植物标本是反自然的,见惯大自然中的鸟儿的龙仁青,在标本馆会感到深深的排斥。《三江源的最佳状态》中他写:“当我看到那些鸟儿的标本时,心里却有一种不适感。它们被剥夺了生命,小小的身躯里填充着东西,装上了再也看不见东西的所谓‘义眼’,或置于墙角,或挂在墙面,它们永远失去了作为鸟儿最为重要的技能:飞翔与鸣唱,也永远失去了自己的生境。”观看鸟儿,必须要到大自然之中,只有大自然中的它们才是鲜活的、自由的,大自然赐予的每一个美好瞬间都没有重复性,而这样的美好,在博物馆、标本馆是看不到的。可是,城市里的孩子多半就是通过标本来认识自然的。或许,这就是文明发展的无奈? 发展有时真的是一个悖论。龙仁青并不排斥现代物质文明。他到草原牧场采风、摄影,面对自然山水时,为了追求画面的唯美效果,会有意躲开电线、电线杆等。但他又能理性地面对现代化对草原传统的生活方式和环境带来的冲击和改变,认可各种便利的现代电器进入牧民生活,与自然山水共同构成现代畜牧业的整体格局。对于现代物质文明的辩证态度,使得他对于自然的态度稳妥而可取。

自然文学写作是世界性的,龙仁青就从美国自然文学作家约翰·巴勒斯那里获得知音和鼓励。《弟弟的角百灵》中,他写到约翰·巴勒斯用一句话“辽阔隐藏了渺小”,来概括刺歌鸟的巢融于草原瞬间不见的情形。他发现与自己小时候见的角百灵的鸟巢是一样的。自然是世界性的,自然文学作家亦因世界性的自然而共通。约翰·巴勒斯说:“每逢春天来临,我几乎都有着一种无法抵制的、企盼上路的欲望。这种久违了的游牧者的本能在我的心中激起。”龙仁青读到这句话有着相同的激动,他说:“感觉这些话就像是出自我口。是的,这是一个自认为已经完全城市化了的牧童内心深处永远无法改变的本能。”人对于自然的情感,是最具有普适性的,甚至超越语言与文化的限制。

龙仁青在《那一抹海天之蓝》中,写到青海湖干净透明的蓝,是他童年的颜色。无疑,能够领略这干净透明之美的,首先是一双干净透明的眼睛。反过来,领略过干净透明的人,才会有干净透明的眼睛。而我们所处的城市生活,家外面是高压线分隔着天空,家里面是被各种电线数据线纠缠,我们何曾仰头可见干净透明的天空? 我们与自然的日常接触,大概仅限于阳台上的绿植吧! 但是,通过自然文学,间接抵达自然的诗意与远方,也不失为一个补救式的策略。这就是自然文学的价值所在。

(《高原上的那些鸟儿》《高原上的那些花儿》,龙仁青著,2019年12月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龙仁青:青海省作协副主席,《青海湖》文学月刊主编。1990年开始文学创作及文学翻译,出版有原创、翻译作品20余部。原创作品获首届中国汉语文学“女评委”大奖,入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提名,翻译作品获第十二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青海省《格萨尔》史诗研究成果奖。李美皆:文学博士,著有文学评论、散文集、长篇小说《容易被搅浑的是我们的心》《为一只金苹果所击穿》《说吧,女人》《爱你备受摧残的容颜》《说吧,身体》《晚年丁玲形象研究》等9部。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冰心散文奖、总参二部专业技术重大贡献奖、全军优秀文艺作品奖、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文学自由谈》重要作者奖、《南方文坛》年度论文奖、《民族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等。)

李美皆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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