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时间是检验一个人的唯一标准
2021-09-19 生活

2021年7月在诗集《变形》首发式上。甘智漪/摄

甫跃辉

我在进入《上海文学》工作前就认识赵丽宏老师。那时我在《收获》杂志实习,编辑部在上海作家协会一进门那栋楼的三楼尽头,要走到那儿,总要经过赵老师的办公室。即便是白天,那条通道仍有些幽暗,又隐约有些回音,即便待在办公室里,也能听到说话声、笑声回荡在通道里。但在这些声音里,从来没有赵老师的。赵老师说话声音总是轻的。在那时的我看来,赵老师难免显得严肃,显得不好接近。之所以还会跟赵老师认识,是因为我的研究生生涯就要结束了,因为编制问题,没法留在《收获》。没有编制,就没法以应届生的身份获得上海户口,而一旦失去这个机会,要想获得上海户口,就得至少等七年。说实在的,我对这些事是有些稀里糊涂的。后来的事,很奇怪,如今竟然想不起来具体的过程了。总之是《收获》的老师介绍我认识了赵老师,大概是在赵老师办公室见了一面吧?赵老师问了我一些问题,问的什么,我全忘了。印象深的是,赵老师办公室里堆满了书,然后就是我的局促,坐在沙发上,不知说什么好。

这样局促的状态,在我进入《上海文学》后,仍持续了很多年。赵老师给我的印象仍然是不苟言笑,是很典型的“领导”的样子。而且,在进入《上海文学》之前,听到好几位前辈和我说过一些事情,感觉单位里的人事没那么简单,而我偏是个处事简单的人,经常被人说是情商低,因此,干脆经常独来独往,和谁都不是很亲近的样子。这样,我和看着不苟言笑的赵老师,就更不可能走得很近了。

但一些小细节、一些小事,仍在渐渐改变着我对赵老师的印象。

比如,有一次开编辑会议,大家都说的是上海话——那时,整个杂志社就我一个外地人。我到上海那么多年,上海话基本是听得懂的,况且,就算不怎么听得懂,我想又不需要我发言,就半懂不懂地听着得了。赵老师却忽然说,大家还是讲普通话,不然小甫不一定听得懂。比如,赵老师好几次和我说起有关他的活动,告诉我时间地点后,总不忘加上一句,不能去也没关系。而我呢,还真是一直都“没关系”,赵老师也从没计较过。再比如,有一次因为我工作上的疏忽,负责的稿子编校上出了问题,赵老师知道了,头疼是自然的,却没说一句批评我的话,只是想着如何尽量弥补。再比如,有一次我家里出了点儿事,我频繁地和赵老师请假回去处理,赵老师总是说,请假的事不用担心,你什么时候回去都行。还问我,钱够不够用?

说到请假,我请假可是真够多的。记得有一次我请假回老家,村里小卖部的人经常见我跟个街溜子似的,靸着拖鞋、卷着裤腿去买东西,还问我是不是调回施甸街了。除了回老家,还有一些文学活动,我也经常会跟赵老师请假。赵老师每次都说,没问题,你去吧。大概是两三年前,我又一次跟赵老师请假,赵老师说,小甫,只要是你觉得合适去参加的文学活动,都可以去参加,不用跟我请假。这是多大的信任!我打心底里感激。但我后来遇到各种活动邀请,仍然是要先跟赵老师请假的——我虽然自认脸皮够厚,但这基本的礼貌还是要有的。当然,赵老师对我出门参加活动这件事,也不忘提出一些要求,比如希望我多跟见到的作家们约约稿。我第一次去见王蒙老师,赵老师就很郑重地写了一封约稿短信托我交给他。那之后,王老师在《上海文学》发了不少文章。直到最近一次我去伊犁,知道我会见到王老师,赵老师仍旧提醒,不要忘记跟他说,给我们写点儿东西。

时间久了,我觉得赵老师在我请假这件事上,对我何止是宽容,几乎可以说是“纵容”了。而赵老师对我的“纵容”,还体现在对我的去向问题上。

我进《上海文学》以来,在编辑这个岗位上,自认为还挺认真的,十来年来,一直坚持着每稿必复,对所有稿件一视同仁。当然,也可能因为自己的审美水平不够,错过了一些好稿子。但其实啊,我并不想一直做编辑。我还是想去做专业作家。在这件事上,有两位前辈给过我意见,一位是毕飞宇老师。毕老师建议我还是先做编辑,不要过早地去做专业作家,最好在四十五岁后再考虑。另一位是邓一光老师。有一次邓老师问我,做了多久的编辑了?我说八年了。邓老师说,你竟然能做八年?我当初做了八个月就受不了。对于两位前辈“背道而驰”的建议,我也不知道哪位的更好一些。但不管怎样,我仍怀揣着一颗去做专业作家的心,虽然我仍然认认真真地在做一个编辑。

渐渐的,这心思是藏不住了。有一次,我直接跟赵老师说了。赵老师问我,你考虑好了吗?我说考虑好了。赵老师说,你要是考虑好了,我会帮你留意的。这是多久以前的对话了?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作协招专业作家,并不是每年都有的事。有时候可能五六年招一次,有时候可能更久。又过了一阵,赵老师又和我聊起我去做专业作家的事,赵老师说,我帮你问过作协领导了,按你写作的成绩,应该没问题的。可作协什么时候招专业作家,仍是未知数。赵老师又说,你真的考虑好了吗?《上海文学》挺好的啊。我说,是挺好的,就是还不够自由,毕竟还是要上班的,虽然可以请假,但总不能天天请假啊。(说这话时,真得脸皮够厚才行)我还想着多走一些地方,为自己想写的小说做些准备。赵老师说,你就把自己当成专业作家得了……类似的对话,进行过很多次。有时候,我有些过意不去,心想哪有下属和领导三番五次谈论跳槽的事呢?有一次又说起专业作家的事,我直愣愣地来了一句:赵老师,我是这么想的,我想在《上海文学》待到您退休,等您退休了我就离开。我还记得说这话时,我和赵老师在作协餐厅面对面坐着吃饭。赵老师愣了一下似的,说我退休还有好几年呢。我意识到,我说的话不大妥当,却也不知道怎么说好。

好几年过去了,我仍然没当成专业作家,而谈论我什么时候去做专业作家,仍然是赵老师和我之间最主要的话题之一。赵老师从来说的都是,尊重你的选择。当然,有时候也会说一些挽留的话,甚至于有一次忽然跟我说,让我做编辑部副主任,且又一次问我,你是真的考虑清楚了吗?如果留在《上海文学》,会有别的安排。我仍然说,我考虑清楚了,还是想去做专业作家。又过了一阵,有一次和赵老师聊天,不知道怎么说起我参加活动时很少提及我在《上海文学》工作的事。我说,有时候活动方会要求提供工作单位和职务,我从来都说我是《上海文学》的普通编辑,从来不会说是什么“编辑部副主任”,因为很多人喜欢搞“职务贿赂”,把那“副”字省掉,这既让我尴尬,又让我觉得对同事不大好。听了这话,似乎尴尬的倒是赵老师了,他笑一笑说,想不到这事还会对你造成困扰。

其实,我对赵老师造成的那才是真正的困扰。我真不是个听话的人,三天两头请假不说,还不时惹出些事端来,而赵老师总是容忍着这一切,从来没批评过我什么。

大概只有一次例外吧。那次是《上海文学》六十周年庆祝活动结束后,几位年轻同事和几位年轻作者约了一起喝酒。我们仨虽然在一个办公室待了几年,喝酒却还是第一次,似乎都挺高兴,喝着喝着,就多了。多了就不免要继续喝。后来,酒没了,有人到附近小卖部买了一瓶伏特加。这真是一枚深水炸弹,朝醉醺醺的我们扔下去,我们便都炸裂了。那晚上究竟是怎样的情形?我们几个各有记忆,或者都没什么记忆了。总之是一塌糊涂。也不知道怎么就把电话打到了赵老师那儿。深更半夜的,赵老师赶到作协来照顾几个醉鬼,和我们家里人联系,将我们一个个弄上出租车,确保我们一个个安全到家。赵老师六十多岁了,而这几个醉鬼,才二三十岁。这让人情何以堪?!后来,好几次赵老师对我们提出批评,每次都让我无地自容。但我就此戒酒了吗?那也没有……哎,这真是只能对自己翻个白眼了。

这次醉酒事件,无意中还让我知道了赵老师的另一面。赵老师说,他年轻时候,是能喝一斤白酒的人,就是现在,酒量也很好。但单位里好几次聚餐,我却从没见过他喝多。从来喝酒,他都是点到为止,始终都是温文尔雅的样子。许多年前,那个大碗喝酒的年轻作家赵丽宏,是怎样的呢?

除了这样的突发事件让赵老师操心,还有更多日常的事情让他操心。比如我的经济问题。因为好几年里,我是单位里唯一的外地人,而《上海文学》的工资又不算高,我的经济问题就成了赵老师操心的一件事。

2014年下半年某一天,赵老师把我喊到办公室去,有些兴奋的样子,跟我说起江苏作协的一件事,他们要招签约作家,为签约作家提供的费用还不低。他觉得我申请到了这个项目的话,能解决很大的经济问题。后来,我真去申请了,在接下来五年里,顺利成为江苏作协的“合同制作家”,每年有八万元经费。这件事最让我震惊的是,作为上海作协领导之一的赵老师,并没有一门心思想着要把作家“留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而是想着,如果对你有利,就让你去你可以去的地方。在那五年里,我好几次听到,有人怪里怪气地说,现在甫跃辉么,又不是上海作协的,人家是江苏作协的。两相比较,赵老师的心胸之宽广可想而知。

赵老师似乎从不介意我去了哪儿,只介意我写得如何。他不介意我成天想着去做专业作家,不介意我去做了五年的江苏作协合同制作家,他只是每次和我说话都会问我,最近在写什么?我会说一说自己在写什么,也会说一说写作上的困扰,而赵老师的回应,总是鼓励性的,几乎没什么批评的话。

赵老师也会和我说说他的写作,最近这些年,赵老师的写作是越来越开阔了,不单有散文、诗歌,还有好几部反响很大的小说,远的如《童年河》,近的如《树孩》等。快七十岁了,他仍有无穷无尽的精力,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出版一本新书,每出版一本书,他都会签名后送给我,送给编辑部别的同事。

这些书我都会带回家给孩子翻一翻。孩子还是个“文盲”,文字是看不了的,但可以看书里的插画啊,有一段时间,她就很喜欢长篇小说《黑木头》里的插图。说来也是神奇,之前以散文和诗歌名世的赵丽宏老师,在六十岁后,却出版了如此众多的儿童小说。时间让我们更准确地看到一个人,也让一个人更准确地看到自己。赵老师的底色,应该是一颗纯真的童心吧。

这些年,我们聊天时不知不觉地又多了一个话题,就是孩子。他和我说起他小时候和儿子的相处,说儿子隔着书房窗玻璃看着他,说爸爸我好孤独。而我也会和他说一说自己孩子的趣事。

我有时把孩子带去作协,好几次和他遇到。上次去,小朋友回来和我说,在院子里背诗给那位赵爷爷听了。而她可能记不得了,就在她两岁多时,这位赵爷爷还曾抱着她,蹲在一把沙发椅前,握着她的手画画,画的是一只小老虎。据说,那把沙发椅是作协最古老的沙发,年纪有她和赵老师加起来那么大。

(甫跃辉,实力作家、诗人。出版长篇小说《刻舟记》,小说集《少年游》《动物园》《鱼王》《安娜的火车》《五陵少年》《万重山》等。)

甫跃辉

来源:青年报

返回上页 回到首页

青年报社 版权所有

广告热线:021-61173717 | 违法和不良信息举报电话:021-61177819 / 61177827 举报邮箱:services@why.com.cn    测试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