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故乡、山河、爱与忧伤——关于王琪诗集《河岳间》的对话
2021-12-26 生活

王琪 王可田

王可田:你写了这么多年,也算是一个“老诗人”了。社会环境和精神文化氛围可以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你依然在坚持。你诗歌写作的动力究竟来自哪里?

王琪:“老诗人”实不敢当,说起来万分惭愧。你说我依然坚持,这话不假。这么多年的从诗经历,不管进步快慢,我倒是一直默默坚持着。我属于笨人,别的搞不了,只有守着心中的那一亩三分田,慢慢地写,慢慢地熬。我一直以为,不论时代格局变化有多剧烈,外界声音有多喧杂,作为一个严肃的、渐趋成熟的写作者,一定要保持警惕并维护诗歌的尊严。诗歌与功名可能或多或少有些关系,但不能让你富有,不能让你升官,有时甚至无法解决你的吃饭问题。但能给文学史留下作品的人,终归是值得我们敬仰与尊重的。

我的诗歌动力在哪里,我也无法说清。但始终觉得有一股内在的力量在体内推动我、驱使我,以诗歌的方式表达我的所思所想,记录下生活的点点滴滴,仿佛不写出来,就不能排除心底的苦与乐,爱与愁。在较长的一段时间,我是抑郁的、悲观的,对自己的生活、未来充满抵触情绪。这个时期,其实也正是我能够沉住气,潜心写作的最佳时段。生活太舒坦,我是写不出东西的。写作的人大多希望自己的作品发表、出版、获奖,被编辑和读者认可。以此作为动力也不假,但大可不必看得太重。走这种极端,会陷入死胡同,写作就不是一件快乐的事了。搞文学创作淘汰率高,并不是每个喜欢它的人都能成功,它可以成就人,但也可能贻误人。由此来说,我的态度就是认真地写,发不发,获不获奖都无所谓,无需过分强求自己。

王可田:我们可以说都身居社会底层,你坚持诗歌写作这么多年,是如何处理生活和写作的关系的?

王琪:走在大街上,我与普通的打工者别无两样。每天挤着公交车上下班,为生计发愁,为工作担忧。常感觉这个城市有没有我,关系不大,人们该干啥干啥。只有在我回到诗歌本身之时,捡拾起文字,我才意识到自己就是内心的王。我不愿因为诗歌影响到正常的生活与工作,因为对于一个不再年轻的诗歌写作者来说,他需要承担和面临的问题很多,把诗写好只是一方面,还要让一家老小日子过得好点。但我始终觉得做好一个真诗人最重要,就是先要埋头苦写,不要企盼靠写诗改变生活和命运。诗歌乃身外之物,生活才是根本。

王可田:“故乡”,会在一些诗人那里成为挥之不去的情结,成为精神的乌托邦。你有一本诗集叫《远去的罗敷河》,还有眼下刚出的这本《河岳间》,能详细谈谈你的生养地和你的精神世界以及诗歌写作之间的渊源吗?

王琪:我的故乡在关中平原东部,南依秦岭,北眺渭水。渭河下游的一条支流——罗敷河就流经生养我的敷南村一侧。小时候,家里很穷,父母为了营生,养活我们兄妹四个,去县城做小生意。尽管家里有陪伴我的姐姐,但我的内心脆弱、胆小怕事仿佛与生俱来,和我玩的伙伴不多。后来他们去了更远的地方,迁居异乡,一下子拉大了我与故乡的距离。我为了升学考试,则寄居在外婆家,思乡的愁绪仿佛从未断过。2007年初冬,父亲患癌去世,我的女儿出生才满一岁,那些日子,我悲痛万分,感觉天仿佛要塌下来。在回家送葬的那个夜晚,我蓦然发觉,故乡竟真的成为挥之不去的痛。也就是从那时,我开始着手写了一系列和罗敷河有关的诗歌。在我的潜意识里,罗敷河就是父亲的化身,是我地理意义上和精神世界里可以安放灵魂的地方。我所有源于故乡的情结,罗敷河足以见证。现在的罗敷河不再水草丰茂,群鸟翩飞,但我每次回去在父亲坟头祭奠完,总要去罗敷河边静坐一会。那一刻,我的心常常异常荒凉,没有任何诗情可言。我后来出版的诗集《远去的罗敷河》《秦地之东》更多的是写给父亲。写给父亲,也就写给了永远的故乡。我的生养地和我的精神原乡以及诗歌写作的渊源就是这么形成的。我的潜意识里,诗歌与这二者关系是密不可分的,诗歌写作的渊源促成了我的精神领域,我精神领域的源脉又是因为我的生养地而诞生。罗敷河确有其河,敷南村我自出生待到十五六岁,但千真万确地说,那是我命里的一条河流,命里的一座村庄,更是我精神的故乡。

王可田:除了故乡,“西安”在你的诗歌中也成为一块烙印,《长安书》即是例证。这个城市对你的生活和内心无疑都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你是如何在诗歌中表达生存体验的?

王琪:父母来到西安多年,应该是1984年的夏天来的。我后来从一所工科学校毕业分配也来到西安一家印刷厂上班。如果罗敷河是我的第一故乡,西安无疑是我的第二故乡。遗憾的是,在这个文化底蕴极其深厚的地方,我却与它始终保持着距离,没有完全融入。周秦汉唐时期遗存下来的东西,一辈子也阅读不完,或者说,还没有态度很认真,也没有能力去抒写。西安有三千多年的建城史,帝王之气很重,其实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西部,说它位居中原更合适。可我宁愿把西安置于更西部的广袤地域,使它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块砖瓦、每一处遗迹,更现苍劲、浑厚、大气。这里是唐诗的故乡,几乎它的角角落落,每个地方都有源可溯,有诗可吟。作为它的普通市民,我生活在这个城市一隅,深怀敬畏,也处处留意着它的细微变化。

城市待久了,人容易浮躁,困惑,生厌,好像空气也是浑浊不堪的,就连我居住多年的城西土门一带现在也变得有些陌生、难以辨认。城市发展的速度之快,是始料不及的,但我是个喜欢安静的人,有压抑和苦闷,以诗歌方式释放和缓解是很自然的事情。人活在这个现实的社会,既然不能逃避,就只有直面。而人生本身就是虚实结合,文学又是自由的、超越了人肉体本身的生存体验方式,但都是人类在有限的空间,对无限空间或者说极限世界的挑战与探询。《长安书》就是我这一阶段的心路历程,它可能晦暗了些,忧伤了些,但无疑都是真挚地忠实于内心的表达。这些作品无论成色怎样,只要能反映出与我有相似体验的人的心声,引起共鸣,我就欣慰了。怀念故乡也好,工厂生活也好,到后来打工的漂泊不定,在每一个阶段,诗歌所呈示出来的物象与内涵,是要区别对待的,而且一定要尽力写好。遗憾的是,这本诗集我打印了十几本,没有正式出版。

王可田:你的诗歌抒情性很强,语言浅近,感情真挚,风格自然清新,可以说是承接了宋词的婉约一脉。当然,这与你个人的精神气质密不可分。对于诗歌的美学品格你是怎么考虑的?

王琪:没错,我的诗歌基本都是抒情的。诗歌之路上,我走过不少弯路,也曾盲目跟风。但后来发现,终归不是适合自己的,也不是自己喜欢的。而抒情仍是我诗歌表达的最好方式。写作是个不断探索、不断领悟与总结的过程,许多流传下来的唐诗宋词都相当经典,值得探讨、学习。一个人的品性、素养,说到底,要在诗歌气质里具体呈现。美学在诗歌只占其一,但这也是最基本的要素,是必需讲求的。你如果觉得诗歌是一门艺术,就要讲求品位和它的创造价值。唐诗宋词有它的美学品格,茶艺绘画也有它的美学品格。回到诗歌本身,要讲美学品格,我以为,一定要强调几个词语:在场、日常、细微。为什么有些人说不会写,写不了,写不下去,究其原因在哪里呢?我想问,我们坚守的文学品行是什么,底线是什么?我们写作之初,我们坚守的文学立场在哪里?如果搞不清这些问题,纯粹是为了写而写,为了发表而写,那可能写作的意义就另当别论,而作者追求的审美经验、独特发现,乃至韵味、灵性、睿智也许就无从谈起。所以,一个认真、负责的诗歌写作者,一定要怀有使命,以创造美、表达美,最终有意识地真诚去写。我不喜欢做人太张扬,诗歌也正是你所说的,婉约一些吧。我的诗歌不敢说完全,但基本上体现出了我的精神气质。

王可田:每个诗人的写作都有自己的局限性,正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一样。在长时间的艰苦的诗歌训练中,你有没有想过在写作题材、方法等方面调整和改变?

王琪:这也正是我苦恼的。写诗时间越长,越容易消磨人。一个写作者要尽快成熟起来,必需经过这样的磨炼。这几年,我没有放弃寻求变化,主要是想拓宽自己的写作路子,力求让自己写作的自由度再大一点,语言再简洁一些,思想更有深度和力度。在题材上,尽可能更为宽泛一些,而在写作方法与技巧上的处理,也应该阶段性地适时调整。诗写到一定程度,是越写越难了。这就是面临突破和超越的问题。可“变则通”,万物都在变化之中,更何况诗歌写作,也必须与时代同声,和生活贴近。比如写乡土题材的人非常多,为什么有人写出的能高人一筹呢?我觉得,每写一首,都不要轻易下笔,要多掂量、多变换角度,争取能有新意、能出彩。

王可田:罗敷河在你的心中永远奔腾,山河无限广大,生活和艺术也未尝不是如此。对于今后的写作你有什么想法?

王琪:我没有明确的写作计划和目标。写作不能强迫,隔一段时间有感觉了,不分时间地点地把它写出来。工作一忙,或琐事一多,就扔下先放一放。但诗歌一直不曾离开过我身边,不写,就去读一读别人的诗,想想自己诗歌写作将来的出路和下一个出口在哪里。可以说,这么多年我的诗歌情怀依然如故。这是宿命还是什么,我说不清,但喜欢上诗歌就像有些人爱喝酒抽烟,也会上瘾。写作纯属私人行为,说不写吧,想它;写出来吧,满意的又不多,人就是这么纠结和痛苦。具体到今后写作有什么想法,我想,诗歌我打算还是坚持再写写,这几年也写了不少散文诗,打算新出本散文诗集,书名还没想好,但肯定和自己的生活有关。至于我将来能写出什么名堂,真不敢说,就看自己的修行了。人活着,总要担当些什么,承受些什么,诗歌也是如此。我喜欢让自己忙碌一些,有空了写写自己的东西,看看书,陪陪家人,与志趣相投的朋友喝喝茶,吹吹牛。

王可田:说到这里,我们俩可能都疑惑:未来在哪里?写作的出路在哪里?接近天命之年,你是怎么考虑的?

王琪:仔细想想,人的一生太短、太难了,就像青春年少一样,倏忽之间就远去了。对于写作,我不抱太多幻想,能写到什么程度、写多久顺其自然吧。而对于将来的生活,我常常担忧。因为我漂泊不定的生活,让我恐慌,目前任务还重:让母亲安度晚年,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前一阵子,回老家在村上到处打听哪里有宅基地,想盖上几间小平房。我将来的愿望,就像海德格尔那样:居住在乡下。诗歌仅仅是爱好而已,在城市这么久,我厌倦冬天的雾霾、城市的喧嚣,厌倦了人与人之间的沽名钓誉、尔虞我诈。我觉得我本质上单纯,不愿卷入各种是是非非中。

我生命和创作的起源在故乡,我将来的终结地也在故乡。故乡是我的根。我热爱这伟大的故乡。

(诗集《河岳间》,王琪著,2021年9月中国书籍出版社出版。王琪:上世纪70年代出生,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驻会副主席,曾参加第27届青春诗会、第12届全国散文诗笔会、首届星星·全国青年散文诗人笔会,入选陕西“百优作家”,出版诗集《远去的罗敷河》《落在低处》《秦地之东》《河岳间》等。王可田:上世纪70年代出生,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诗集、评论集各两部,获全国鲁藜诗歌奖、陕西作协年度文学奖、陕西青年文学奖等。)

王琪 王可田

来源:青年报

返回上页 回到首页

青年报社 版权所有

广告热线:021-61173717 | 违法和不良信息举报电话:021-61177819 / 61177827 举报邮箱:services@why.com.cn    测试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