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人需要和草木在一起——品周华诚散文“江南三书”
2022-01-30 生活

梁一粟

有幸于写作博士论文之余品咂华诚“江南三书”系列之《寻花帖》《廿四声》《春山慢》,整个过程安适、欣喜且愉悦,并不时伴有会心一笑或灵魂碰撞的瞬间,妙不可言。

以古典美学眼光观之,华诚在三部作品中化身田园诗人、山水诗人与怀古咏史诗人,向读者娓娓道来他视域中那独特的人世间。舒适的阅读体验得益于其语言风格:平实与秀气之下暗藏大智慧,谐谑中的小情趣呼之欲出,情到浓处时,诗意便流满了字里行间。

回归自然性

华诚笔下的自然性,主要指的是人们观照万物、融入自然的生活方式。我将它归纳为慢、闲、静、适。《寻花帖》一书较为细致地描摹出江南田园风物,呈现出一幅令人向往的乡村生活图景。人需要“和草木在一起”,“遵循时间的规矩”,“依照四时节气过日子”。华诚说:“人不要走得太快,走得太急。”我仿佛望见他从容不迫地行走在乡间稻田中,与“慷慨且不执于事、不执于人”的草木野果相伴,同“心远地自偏”的陶潜、躬耕于东坡的苏轼一起,“见山,下田,听鸟,喝酒,望天,吹风,看花,采茶,掘笋,捉鱼,兴之所至地做些事情”。

沉浸于自然的日常生活,便是对简单、琐碎与纯粹的满足,这需要收束自身那横流的欲求,提升心灵对外物感知的敏感度等等。之前我对中国的乡村缺乏了解,但这份满足与美好也曾在远方目睹:几年前我去印度旅行,乘坐火车途经他们的乡村时,看见那里的人们多是光着脚、衣着破败地坐在屋顶仰望天空。诚然,他们物质匮乏,但他们的眼中总能放出光亮,为我映照出一种置身于简陋贫穷的怡然自适。而我当时提出的“究竟是快乐不一样,还是我们不一样”的问题,已在华诚的作品中找寻到了答案。

《寻花帖》中数次出现的笋、河豚、紫云英与茶,令我按捺不住三尺的垂涎。而华诚对于好枇杷的界定,也着实“内行”:“好枇杷不一定要漂亮,果子哪怕小一些,皮上哪怕斑点多一些,核子哪怕大一些,都没有关系,只需——有味。”看来全世界的枇杷属性相似,我在美国“伯村”(Berkeley, CA)住过一年,家门口有一棵枇杷树,树上果实外形色泽平平,有的甚至丑到让我嫌弃,但它们就是拥有一种无法住嘴的香甜,供应了我两月有余。

与日常的乡村田园生活相辅相成的,便是特殊经验中的旅行。而旅行,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亲近自然的方式?华诚在《春山慢》中如同一位山水派诗人,行吟于各大山川之间。事实上,在《春山慢》《廿四声》里,诸多散文的写作结构均带有古典色彩,与山水诗鼻祖谢灵运借景言思抒情的诗歌写法极其相似。在回归自然的过程中,“慢”显然是第一要义,“那缓慢的时光,也是一味药,可医世人的焦虑与奔忙之疾”。而学会剥离“往往会使人忽略本义的热闹的表象”,降下行动的速率,才能把握时间的本质,从而极视听之趣,于是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对于在西湖边,面对铺了一地的金黄法桐落叶却视而不见、潦草而过的人们,华诚更是表达了“表灵物莫赏”的遗憾之情。

抗争现代性

于“江南三书”而言,若将回归自然性视作其血肉,那么抗争现代性就是它的灵魂。那是关于华诚倔强且掷地有声的抗争,如同一股暗流,激荡于温文雅致的表面之下。这里的现代性,特指快节奏、人工科技至上的世俗生活方式,以及沉溺于此类生活之中因欲望膨胀、虚浮躁动而异化的人性。华诚的哲思,总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地表达,浑然天成于情景之内,语境之中。

对工具与科技的沉迷,是造成当下人们远离自然、形神异化的一大动因:“人对工具的使用,以为只是单向的,其实工具反过来在改变人类。它们不仅改变人的思维习惯,也渐渐改变人的生理构造。”山水诗人华诚对于古今人们看山之别的分析,可谓透彻:“今之人看山水,初用眼看,继而用手机看。技术性的假眼睛,取代了凡胎肉眼的真欢喜。现代人喜欢这样:戴着口罩,对着屏幕谈情,透过摄像头观看一切。”这是对人工与造作的深度反思。有时,华诚亦会直接呐喊:“何妨把当下的生活,过得精致一点、慢一点呢?何妨把欲望调低一点呢?”“所有的改变都是自然发生的,该来的时候一定会来,谁也不用着急”,这些则蕴含了他对日益快速、内卷的世俗生活的抵触与反抗。

当然,通过消解现代价值体系中的部分主流观念,亦可突显出华诚强有力的抗争性。比如,他果断倒掉了那碗夹杂着鸡血的鸡汤,“叫醒我的,唯一的不可能,是梦想”;对按部就班、计划生活的排斥,“生命的乐趣本来就在于不可预设”;借山野中消失的果实品种反讽集体主义以及对个性的泯灭,“似乎这是一个小个性无法容身的时代,你只要随大流就好了,只要随波逐流,还可以享受群体的红利与令人迷醉的荣光;而如果只是一枚弱势的水果,终究是要被淘汰的”;恰如其分地给自视甚高、骄傲浮躁的现代人泼上一盆冷水,“人的视角是不够的,太低了。在大山深处,你我在哪里,人类是何等微小”;巧妙解构当今世俗评价中仍惯用的单一标准与绝对主义,“世界上的某些标准在哪里,人对于有些事物的感受是相当主观的。结果无非胜负,过程才是意义”。

我想,是抗争贯穿了“江南三书”始末,铸就了它们的精气与底色。回归自然性何其难?唯有破除种种现代世俗社会丛生的障碍禁锢,不断对抗异化的侵蚀,还原本真的人性,方可到达“自然”的彼岸。

闪亮的诗性

在《廿四声》中,华诚从诸多视角描绘出不同节气里的自然西湖之景,勾连以相关人文历史话题,或是自身的生活经历,移时换景,同物不同情。这不禁使我想起“一人一城”的创作,如沈从文与湘西,鲁迅与绍兴,李娟与阿勒泰,周华诚与西湖。虽然他并非杭州土著,但其作品中已有类似“此心安处即是吾乡”的情感流露。

华诚的作品在涉及人文历史的部分具备一定学术性与专业性,这无疑加重了它们的书写分量,提升了阅读价值。《春山慢》的数篇里,他借景怀古咏史忆人,试图突破时空的局限,以多面的诗性视角将眼前景物呈现。尤为印象深刻的是,他对作为南宋都城的杭州的历史叙事与古今关怀极具思想厚度,笔法亦颇有“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之韵味。而《蝤蛑记》一文,更是深得我心。笔者从小性嗜蝤蛑,对此亦十分关注。华诚对史料的择取兼具趣味与信度,别的不说,能够引出苏轼《丁公默送蝤蛑》一诗,着实令人惊喜。

“江南三书”共含近百篇散文,然品读下来并无疲劳厌倦之感。华诚擅用诙谐戏谑的语言来调节读者的审美状态,或打破读者期待,从而带来意想不到的愉悦效果。比如“冬天总是像领导一样不按时间出席季节的盛会”“我对所有‘精’的食物都没好感:味精、鸡精、糖精、瘦肉精。唯对狐狸精持保留态度,未知其甜不甜”,其俏皮与幽默跃然纸上。不难发现,其不少作品涉及男女情爱场景的描摹,但在书写上却不落腻歪的俗套,常有钱锺书“围城式”谐谑的妙笔出现,以调笑的口吻窥探或揭示人性中的羞耻、爱与欲。

最后来说说华诚在书中所表达的高阶人生智慧。不只是回归与抗争,他对于生活,乃至生命的态度是多元且包容的。“人生前期越嫌麻烦越懒得学,后来就越可能错过让你动心的人和事,错过新风景”,完全赞同,拥有多种可能性才是人生最宝贵的资源,前提是必须具备抓住机遇的能力。在当下生存方式的选择上,他提倡“work hard, play hard”,在此基础上我想补充的是,“but keep the heart not be hard”(努力工作,尽情娱乐,但时刻保持一颗柔软敏感的心)。最能引起我共鸣的是他反复强调的“对生命而言,最终的酬劳其实并无太大的意义,而劳作本身,才能构成生命的意义”,这与我的生命观十分契合:面对生存,醒悟的人要找到归宿,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寻找的过程,这就是生命的绝对意义。

尤为感谢周华诚“江南三书”的写作与分享,令我惊喜、感触良多。此书值得被更多人品读,而且,不只是读一遍。

“江南三书”系列之《寻花帖》《廿四声》《春山慢》,周华诚著,2021年1月浙江摄影出版社出版。周华诚:稻田工作者,独立出版人。出版作品有《流水的盛宴》《草木滋味》等十余种。获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三毛散文奖等。策划主编“雅活书系”、“乡居文丛”、“我们的日常之美”书系。梁一粟:中国人民大学博士研究生,研究领域宋代文学。

梁一粟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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