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鸿

没有丝绸之路，长安将减少它的丰富性和宽容性。长安如此，中国也如此，因为长安是丝绸之路的起点，丝绸之路是中国对世界的伟大贡献。

十年以前，我发轫了对长安的叙述和研究。虽然作品仍是文学艺术的，不过我引入了文化人类学的元素，能做田野调查就做田野调查。长安为故国旧都，我像鸟噙的一粒种子，在长安的土里萌芽，我像一棵树，在长安的土里长养。我的生命依托长安，遂对长安的叙述和研究充满了虔诚和神圣。在这样的思想推动下，我决定挖掘长安和丝绸之路的关系。

以德国学者李希霍芬的观点，丝绸之路指公元前2世纪，西域的，具体为中国与中亚及中国与印度之间的商道，主要以丝绸为贸易的媒介，遂为丝绸之路。李希霍芬的观点未必准确，不过他是幸运的，因为学术界接受了他在1877年提出的这一概念。

除了李希霍芬之外，19世纪以来，西方和日本的学者纷纷在西域探险，并高论丝绸之路。这算是学术问题，不过学术问题的背后，往往隐藏着地缘政治。古之西域，今之中亚，丝绸之路必经之地，欧亚的交界，哪个强国愿意放弃它呢？学术没有国界，但学术却是有价值取向的，且蕴含着国家利益。

西方和日本学者的丝绸之路著作，我读过十部之多，他们谁也不敢简省中国的作用，然而仔细琢磨，他们还是规避了中国的某种精神，他们也不能微妙地感受和体验中国。倒是阿里·玛扎海里的看法公允一些，他说：“丝绸之路仅仅依靠中国，而完全不依靠西方。这不仅仅是由于中国发现和完成了这条通往西方的道路，而且这条路后来始终都依靠中央帝国对它的兴趣，取决于该国的善意或恶意，即取决于它的任性。疆域辽阔的中国是19世纪之前世界上最富饶和最发达的国家，丝毫不需要西方及其产品。”他是一位法国学者，不过出生于伊朗。

在我完成了一部关于长安叙述和研究的作品以后，我打算立足于长安，构建中国的丝绸之路。我的构建，不用干戈，不用战马，甚至也不用玉帛，唯用中国的历史、思维和语言。我要不惜功夫，以表达真实的我所发现的丝绸之路。逾三年时间的耕耘，我愿达成。

长安是丝绸之路的起点，田野调查从此开始。

汉长安城遗址有一处土丘颇为高亢，人道：未央宫前殿。20世纪90年代，我来过这里。蒿草根白，燎痕发黑，冬天的风忽长忽短，不过这都不影响我之所思。2013年春天，为丝绸之路如何开辟，我又到这里，且再一再二。未央宫前殿，属于朝会的大堂，也是汉武帝召唤张骞之所在。

必须强调，并非汉天子一声令下，汉使者就往西域去了。丝绸之路是征伐匈奴的意外收获，反击匈奴以前，没有一个汉天子要通西域。在汉武帝时期，汉军对匈奴有三战，其至关重要。一战收回河南，二战夺取河西，并得以设郡移民，三战从漠南赶走了匈奴。公元前119年，匈奴从漠南撤离王庭，至此，汉天子派张骞再出西域，标志着丝绸之路的开辟。长安不仅是丝绸之路时间的起点、空间的起点，而且它见证了凿空西域的国家意志。

2013年8月，我随队考察了河西走廊，一一走过当年的武威郡、张掖郡、酒泉郡和敦煌郡，眺望了祁连山之阴和合黎山之阳，目击了玉门关的河仓城和阳关的烽燧，从而对丝绸之路的艰难和雄阔有了深切的感受和体验。

2015年10月，我至天山北，我至天山南，以觅唐北庭都护府和安西都护府。10月24日，我至库尔勒，遥想汉臣郑吉屯田渠黎，团结车师，并在乌垒城，今之新疆轮台一带行使西域都护的职责，以捍卫丝绸之路。10月27日到28日，我至喀什，遐想班超如何于斯以外交之智和武装之勇，使西域逾50国，从汉之命，以保证丝绸之路的畅通。今之喀什，就是当年的疏勒。张骞一出西域，二出西域，皆过此地。班超在这里工作了17年，功莫大焉。法显往印度去，玄奘往印度去，也过此地。丝绸之路北道与南道在喀什相会，它何其重要。

在喀什，我看到了英国在1908年设立的领事馆。只有几间平房，且荒废寂灭，然而有长廊，有木柱，仍透露着一线风情。考察丝绸之路，瑞典的斯文·赫定、英国的斯坦因、法国的伯希和，无不在喀什酝酿，并从喀什出发。

显然，只有田野调查，缺乏文献支撑，构建中国的丝绸之路也难。实际上西方和日本学者的丝绸之路著作，其权威性和经典性之不足，就输在他们掌握的文献资料极其有限。我当尽觅文献，以细节之多和信息之多取胜，此乃我之所谋。

虽然秦汉到隋唐的历史著作，乃至中国全部的历史著作，根本就没有丝绸之路这一概念的出现，但对应开辟和捍卫丝绸之路这一壮举的记录却是存在的，不过这得刻苦寻找。

汉要对付的是匈奴，因为匈奴及其同盟楼兰、姑师、大宛处于西域商道之要津。唐要对付的不仅有突厥和吐蕃，还有回纥和大食，因为他们也是要主导西域的贸易的。国家必须强大，不强大就不能制定商道之规矩，维持商道之秩序，也不能成为世界贸易的领袖。

我读司马迁的书，读班固的书，以寻找需要的资料。我以汉武帝为点，向前读汉高祖、汉惠帝、汉高祖皇后、汉文帝、汉景帝，向后读昭帝、宣帝、元帝、成帝，哀帝、平帝、汉孺子婴，以了解他们对匈奴的政策，对通西域的政策，对丝绸之路的政策，因为他们的政策，就是国家的政策。汉设立了西域都护府，以保证丝绸之路平安。我读汉臣和汉将军的事迹，读韩王信、李广、李陵、苏建、卫青、霍去病、李息、公孙敖、赵信、赵破奴、张骞、李广利、公孙贺、傅介子、郑吉，以了解匈奴如何放弃漠南，汉如何通西域，如何开辟和捍卫丝绸之路。我还读西域诸国的报告，凡匈奴、于阗、安息、大月氏、康居、大宛、疏勒、乌孙、龟兹、尉犁、车师，我都读。也读王莽，遂知道了丝绸之路如何断绝。我也读范晔的书，从而明白丝绸之路怎么恢复，且在短暂的运行以后，怎么长期的停止了。甘英受班超调动，赴大秦，以建立汉和大秦之间直接的贸易关系，可惜他在波斯湾迷惑，未能至大秦，否则中国与西方在一世纪便握手了。大秦者，罗马帝国及近东区域也。

我读刘昫的书，读欧阳修和宋祈的书，以寻找需要的资料。读唐太宗、唐高宗、武则天、唐中宗、唐睿宗、唐玄宗，以了解他们的战略及如何对待丝绸之路。唐设立了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以管理商道。读李靖，以获悉如何战突厥，读王玄策，以获悉如何战天竺，读王晙，以获悉如何战吐蕃，读高仙芝，以闻得他怎么负于大食。关于丝绸之路沿线诸国的报告，凡高昌、突厥、吐蕃、回纥、大食，我无不读之。从安西都护府首任都护乔师望，到最后一位节度使郭昕，他们的事迹我皆读。公元790年，北庭都护府节度使杨袭古为回纥所杀，吐蕃陷北庭，我伤心落泪。李元忠，河东人，是最后的北庭都护府都护兼节度使。

从历史著作之中寻找信息和细节，酷似聚沙成塔，集腋成裘。不如此，不足以构建中国的丝绸之路。当然，我也读关于丝绸之路研究的其他著作，以捕捉一切有用的见解。

长安是丝绸之路的起点，此观点单一，角度也小，然而其所有文章一字不虚，一词不欺。有田野调查，有文献支撑，并以此构建了我的中国的丝绸之路，幸甚至哉！

朱鸿

来源: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