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以一位诗人为师——黄梵其人其作
黄梵(左)与李心释。受访者供图
□朱婧
与黄老师认识是诗人马铃薯兄弟邀约的一次聚餐,主题是欢迎来宁的诗人食指和家人。那次聚餐,“诗”意甚浓,在场有已经被文学史经典化的诗人,有后来斩获奖项获得大名的诗人,有我本科时代的老师,当时已是诗歌研究的翘楚,还有当时尚且在写诗的青年。
以“诗人”之名,认识黄老师,“老师”则来自和他经年交往的认知。认识黄梵老师的2009年,是我入职大学做教师的第二年。那一年,学院指定我承担的课程中有一门新开课《现代诗歌创作》,对于从未写过诗,甚至几乎没有读过现代诗歌的我,这门课程的框架搭建和打磨,颇多有赖黄老师。现在回过头看,我对于诗歌文体的认识和趣味的养成,也很难说不受他的影响。多年后依然会有学生和我谈到这门课,我们一起读诗写诗甚至在课堂上尝试即兴地连句,那份可以和学生分享的兴味和从容,或多或少来自黄老师给我的一些底气。
作博士论文的时候,我关注到上世纪80年代上海的诗歌流派,海上诗群、城市诗、撒娇派,等等。这些已经成为文学史的命名的词汇,凝缩的也是黄梵老师所经历的诗歌时代,不仅是具体的作品,还是具体的人事,记忆甚至恩怨,所谓诗歌江湖。黄梵老师因支持朋友的一番言论,被放置进了“中间代诗人”,在另一套话语体系里,是中生代诗人。他如何看待呢?黄梵老师的诗歌时代,是1986年现代诗歌群体大展的风云涌动,在他身边是南京的“他们”。现在看,黄梵老师虽然和这些诗群都或多或少有交往,但似乎都没有深度卷入。写诗对他来说,从一开始就关乎生命、真理与永恒。及至最近几年,他修身修心,刻求技艺。他始终不是喧闹的人,一直保有的是这个时代少有的定力和定见。很多言辞他来发声就不显得造作,因为他言行合一,而这种合一,意味着很多实际利益的出让,他能舍得。
观察上世纪90年代诗歌群体的流动,有一个显见的事实,一些诗人往往有脱离体制又复归体制的经历,脱离多发生于上世纪90年代初,复归又多在新世纪后。黄梵老师在这股潮流中,其实一直没有离开高校,但他与高校所意味的知识权威,以及学院批评却很难说一直是紧密的。对于出走者,“民间”身份带来新的命名方式和向正统檄讨的理由,世纪末的诗学论争,以“盘峰诗会”为典型,直到新世纪后以各种方式的重新汇流。在学院的黄梵老师,所行所做,却介乎学院和民间,甚至更偏于民间。新世纪以后,他和何言宏、傅元峰、马铃薯兄弟发起的“中国南京现代汉诗研究计划工作坊”,运作“年度汉诗排行榜”,设“好诗榜”也设“庸诗榜”,冒犯性不言而喻。民间诗歌奖项“柔刚诗歌奖”2007至2011年间承办,很多具体事务性工作也是他在承担。观察当代文学现场,官方的期刊、选刊,选本和奖项左右着当代文学的生产、传播、评价,以及文学生态的建构。身在其中的黄老师,显然志趣所在并非他身处的这套体系。前有和岩鹰、晓川发起的“先锋实验集团”,办《先锋诗报》,和车前子发起的“原样”,后有新世纪和马铃薯兄弟等人创办民刊《南京评论》,刊物始于2001年吴晨骏发起的“南京评论”网站,2003年纸刊问世,虽然是一本同人刊物,观念主张却各有不同,形同雅集,刊物聚合起更年轻的育邦、傅元峰、何同彬等人,通过聚会、朗诵会、诗人交流会、沙龙等形式,成为了南京的文学现场重要的部分。厌恶主义与标签,甘于沉默的黄梵老师,参与到其中种种,总能成为最具有执行力的人,这与他生性的踏实勤勉相关,更关乎他的一种文学的公益心。这也是他可以成为南京一批又一批文人新人之“师”的理由,而这种惠及,从他后来所做的工作来看,已经不仅仅限于文学人口。
黄梵老师说过,教育不只是学校的事,也是每个人的事;不只是教室、课程、老师、父母,也是文学、哲学、书籍、行动、谈话等。比方说,诗人不只负有“诗言志”的道德义务,也负有改善审美表达、更新认知的语言义务。他说,他除了写作,还办南京评论文学网站、民刊、诗歌奖、文学活动,编诗刊,面向社会开写作课,等等,都可以视为是对这种大教育观的文学实践。由此,他愿意成为面对社会的写作课导师。这个念头指引他独具慧眼编选南京评论丛书,更指引他近年来醒目且有实效的一项工作,即面对普通人群开设诗歌写作和小说写作的课程,出版讲稿,一连再版,颇受欢迎。黄梵老师曾谈过谷崎润一郎的《文章写法》细致到了句法、人称、词语层面,举例详实,他自己在讲授和写作教材的撰写也是谨拒大而不当,从来详实可靠,对于常年在高校从事写作教学的我,知道写作教育的有心无力,力不能及是如何被黄梵老师化解和落实的。青年时期攻读“飞行动力”有关的艰深理论,早期训练给予他的精确、严谨和缜密依然在起作用。
在《南京哀歌》里,黄梵老师谈到了东方式的内心,这东方的内心,对于黄梵老师不仅仅是与古为徒时获得,他亲人的面目,他的家族和故园,我在他的诗歌和散文看到过,看到的还有良好的家学渊源如何在他的身上蓄成中国传统士人的气质。如何塑成他的一丝不苟,整饬严谨,又如何助成他轻身尚寄玄黄,具眼胡分青白的旷达。我想到康熙赞彭定求时说过的:“学问好,品行好,家世好,不管闲事。”除此之外,他依然还会问求的,是很多人只说不做的部分,他追问伪道德之下的真道德,他因不满和责任所以克己,他当然难于避免内心的战争就像他提出的:“自己是盾牌还是利剑?”他从上天所得是丰厚的,他的索求是有限度的,他所付出是充分的,他会得到与他匹配的结果,远超常人能理解的丰盈。整饬而温和、庄重而矜持正是他的写照。
有一年冬天,同黄梵老师在兰苑看折子戏,惟记当日有《鲛绡记·写状》一段,刘均玉与贾主文谋算他人,唱词道:“管教沈魏两家纵有万贯家产,尽化为水,两家骨肉,俱作流途。”戏曲里见人心之恶,再惨烈也不比在人世肉身亲历,如何在暗中见到光亮,保有对可憧憬的人性部分的信任。我想,这是有辉光的人存在于身边的意义。
黄梵,诗人、小说家、副教授,出版有诗集《月亮已失眠》,理论随笔集《人性的博物馆:七堂小说写作课》等。
朱婧,早稻田大学访问学者,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哥廷根大学“文化接触——作家驻留”项目作家。著有小说集《譬若檐滴》《猫选中的人》等。获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和金陵文学奖等。
朱婧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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