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是时间的呼吸方式
□熊英琴
诗是超越凡尘的梯子,我们浸淫入深的生命期望偶尔抬高一寸的诗意。2021年夏,来自不同地域的当代著名诗人阎安、海男、叶德庆、施施然等会聚于云南省昆明市阳宗海,他们有一周时间与阳宗海的浩瀚之美相互走近、停留或者别离,汇集成诗集《时间中的蓝色风暴》,呈现了此次诗、诗人、时代和自然在历史深处的文思缠绕。其中,阎安组诗《阳宗海的鸟史和时间简史》不仅定格了阳宗海奇异的动人风景,更深度阐述了阳宗海的自然史和生命史,而他关于时间艺术的质询更牵涉到“诗歌以何为本”的本源性关键问题。
比如,诗人并不模仿自然。“自然”是一个义涵丰富的词,“艺术模仿自然”从古希腊至19世纪一直是西方文艺理论的核心概念,甚至作为诗歌艺术的评判标准。它的翻版“艺术反映生活”也成为20世纪以来中国文学及其价值标准的代名词。但只要细究诗歌创作过程,就会发现,诗人并不模仿自然。除却人造,诗人眼前的自然多是一个无序之物,诗中的自然则是“有意味的形式”。
的确,艺术来源于生活,但也同时高于生活,“生活”是艺术之基,“高于”才是艺术之本。而诗歌艺术一旦开始便只能创造,崭新的创造。
“从像泪珠也像露珠的最小的一滴水开始/从适合在三叶草上战栗的水中之水开始/创造了阳宗海”这是阎安关于阳宗海的创世说。诗歌“艺术建立了一个世界,使之永远有效”(海德格尔)。换言之,诗的艺术创构了我们引以为美的意象性自然世界,而非自然赋予诗歌以志趣,毕竟真正的诗人并不模仿,他只创造。并且,对于诗的人性立场,阎安选择一种“使者般”的“自然主义”视角,在对世界万类的“砍伐”与“照看”中实现他的终极理想。
于诗集《自然主义者的庄园》,阎安直言“我不是一个简陋的 自然主义者”“我在星空下在黑暗/使世界变得更加深沉或莫测的地方”,“最终 我也在自己之中挖掘/在身体中 在生与死已暗中通融的地带/我挖掘出另一个星空”,即从寄形身体的“大地”与仰望头顶的“星空”同时进行某种精神性挖掘与存在式照亮。而以一种富饶丰厚的“阎氏语感”,赋予物性自然以主体精神和个体命运的寓言式写作,不仅是阎安立足当代一流诗人的必要能力,也是他独特诗美和诗质内涵兴发不竭的源泉。
其次,诗的世界不止于时代。18世纪兴起于欧洲的浪漫主义诗学曾将诗人神化为天才,说他们超越人性的限制,是走在时代之前的先知。此理论还衍生出文学是时代精神、民族精神和艺术家个性的表现等论点,并在20世纪初传到中国。以至于今日,如果我们评论某位作家的文学艺术反映了时代精神,多数人会认为这是对他创造性劳动的最高评价。实际上,这种评价恰恰贬低了艺术家的独特创造力。一个突出的证据是,它在诗歌评析中很难适用,因为越是优秀伟大的诗歌越是先在性地要求超越时间和时代。比如:耄耋老人乐队每天在天王殿前演奏洞经音乐/每个人都是那么沉溺 眯着眼睛/有的流泪 有的微笑 仿佛在半醒半梦之中/这些即将放下整个世界的人 仍然如此深情而忘我/用鼓 用锣 用铂 用铮 用琵琶/把来自时间的柔情和疼爱 惟妙惟肖地/剔除掉全部灰尘 一丝不苟地全部还给时间(《在火山岩创造的巨石高地上》节选)
诗歌是时间在词语世界的呼吸方式。阎安一直坚持终极性的文学和一种具有终极意义的写作,他认为“文学,尤其是诗歌,没有地域性,也没有时代性”。曹义强先生更是指出,一味地说艺术家的作品反映时代精神,不仅抹杀了他们的创造性,而且贬低了艺术家的尊严。就像诗里“每天在天王殿前演奏洞经音乐”的耄耋老人形象,不标明时代反而超越了时代。他们的神情、生命、存在状态和灵魂力,超然绝尘,一派立于永恒的我者之姿。但同时他们是无我的,是要放下整个世界、把来自时间的礼物全部还给时间的超我意志。表面上这首诗写了一种“深情而忘我”的人生境界,实际却昭示了一种万物雍容的存在论思想。而以这种本然性的本体式存在,阎安确立他超越时空的诗歌世界。
作为“非日常写作”的开拓者,阎安诗歌的空间指向从不拘于时代生活之场景人事,他驰骋向往的意象建构以整个宇宙为诗的生发地,以所有时间为生命行止的炼化场,更力图在“境”的创造中为每一首诗建立新的世界。比如《我们在海边谈风》一诗“我们七个谈风的人 一律赤着脚/不分男人和女人 不分青红和皂白”“坐在礁石上 就像坐在时间中”的场景预设,发生在我们的时代却并不局限于只发生在某个时代。关于那一刻的美与永恒,诗人以语言定格并让它极致。对此,阎安曾说:“世界诚恳地落实在每一个时代中,这个时代是一切时代。”而除却同构时代并超越它的“及物写作”,阎安也创作了许多关于时间先在的诗,譬如《致可以飞越<山海经>的飞鸟》:“幻影一般可以穿越一切的鸟/是一切之鸟 是众鸟之王/是创造万物的上帝或时间/从深陷洪荒的一块浮木派往世上的/用一只手掌的宽度/创造整个世界的鸟”。以物的命名进入,通过精神实体的具象展开,阎安试图建立一种立于永恒的时间之诗。
最后,艺术源于艺术,诗歌以诗为本。诗源于生活,诗也源于诗;正是过往的光辉诗章告诉人们什么是诗,而每一个今天的诗人也必然性地拜谒其他诗者。事实上,文学艺术不仅是人们理解和探索世界的手段,同时也改变并塑造人们所理解和探索的世界,才有“生活摹仿艺术”“时代反映艺术”。诗人需要生活的历练,更需要艺术的滋养,而在自然模仿论、生活反映论和时代再现论之外,诗人尤需一颗决断一切的诗心,他要永远地、不遗余力地以语言为家、以诗为家。如此,诗不仅是诗人的存在之本,也是他的艺术之源,而这也几乎造成诗、诗人、时间的齐一。由此,诗或诗人分得了时间,方成就永恒。即如阎安所言:“诗歌写作的本质是面对世界的终极性觉醒和协调,它要借助当下,充分显示时代现场的鲜活性,彰显本质性的时代活力,但同时又要逃离当下和时代,要把协调调高调远,与时间对接起来或深入到时间之中”,以成为时间的艺术。
依据海德格尔《林中路》的启示“艺术的本质是诗,而诗的本质是真理之创建”,阎安诗歌的真理真义常寄寓在由诗开辟创建的存在之境,以一种思想者的象征、先行者的追问和牺牲者的隐喻等方式显现为文本。他曾意味深长地写下《傲慢者》,诗中“——傲慢者 他要在自己的消失和死亡里/仿佛过来人一样从容地行走/渐次展开虚无的真谛”之寓象何尝不是真理的化身! 作为一种存在之思的对时间和自我的追问,阎安以艺术道成肉身,让语言成为家之意义的根本。事实上,我们探讨“诗歌以何为本”的根源性问题,追问艺术的本质,不过是在自然、时代和人类历史中沉思并确认“艺术是否能成为一个本源因而必然是一种领先,或者艺术是否始终是一个附庸从而只能作为一种流行的文化现象而伴生。”而作为技术风景时代的语言艺术家和时空协调人,阎安既已出发并给出了他的答案。
阎安:出版《玩具城》《时间患者》《整理石头》《蓝孩子的七个夏天》《自然主义者的庄园》等20余部诗集,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
熊英琴:出版专著《先锋与常态——新世纪陕西诗歌发展概论》等两部,近年在《当代文坛》《文艺报》等报刊发表学术论文和诗歌作品30余篇。
熊英琴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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