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遭遇退稿是作家的必由之路
2023-12-24 生活

赵刚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新时期的春风,荡漾着中国文坛沉寂已久的湖面,也拂动着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延河》文学月刊青年编辑王卫国的心扉。他的5万言中篇小说处女作《惊心动魄的一幕》,历经无数个点灯熬油的夜晚后,终于诞生了!时值1978年,“伤痕文学”铺天盖地,《惊心动魄的一幕》并未迎合“伤痕文学”的路子,而是立足作者对文艺政策走向的判断,以“主题先行”的方式进行反思,不能不说具有思维的前瞻性,亦可谓剑走偏锋的一招险棋!嗣后两年间,以笔名路遥署名的该作,接连投寄给国内几乎所有大型文学刊物,皆被一一退回,原因是与时下流行的文学观点和时代潮流不合。路遥委托朋友将作品转交给最后一家——虽创刊未久、但影响非凡的大型文学季刊《当代》,并告知,如果不用,稿件不必寄回,一烧了之。

期待!沉重而“漫长”的期待!一如等待法官最后的宣判!就在路遥几乎不抱希望的时候,幸运之神向他亲切招手了——德高望重的《当代》主编秦兆阳先生亲笔来信,在热情肯定作品的同时,指出其中不足,最后诚恳道:“可以就这样发表,但如果愿意修改,请到北京。”回报信任的最佳办法是真诚。随后的20多天里,在秦兆阳与责任编辑刘茵的指导下,路遥对《惊心动魄的一幕》进行了多出原稿1万多字的修改,由此感慨:“改稿比写稿还难!”终于,由秦兆阳题写标题的《惊心动魄的一幕》,由《当代》1980年第3期头条推出后,为以“伤痕文学”为主流的文坛注入一股清新之风,不仅折桂1979-1981年度《当代》文学荣誉奖,而且斩获首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这是新时期陕西作家的第一次获奖,极大地提振了路遥小说创作的自信心,创作跃上新台阶。

几乎与此同时,嗣后被誉为文学陕军“三驾马车”的另两位杰出人物——陕西省西安市郊区毛西公社党委副书记及郊区文化馆副馆长陈忠实和西北大学中文系学生及陕西人民出版社青年编辑贾平凹,亦正在经历着同样的煎熬。他们以对时代的思考、对社会的观察、对生活的挚爱,浸淫在无限崇高的文学世界里达旦通宵、笔耕不辍,但是退稿却无丝毫迁就之意,仍像“吃米汤面一样”(陈忠实语,意即家常便饭)纠缠不止。“(稿件)源源不断地投出去,又源源不断地退回来。被退回的手稿已经装了两大箱子。同宿舍的人故意把退稿信翻出来,贴在我的床边。”在40年后接受中央电视台大型文化情感类节目《朗读者》栏目主持人采访时,对往事记忆犹新的贾平凹如是回忆。恰是因为这种屡败屡战、不屈不挠的陕西“冷娃”精神,才有了后者《满月儿》(发表于《上海文学》1978年第3期)荣获第一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腊月·正月》荣获第三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和陈忠实《信任》(发表于1979年6月3日《陕西日报》,转载于1979年7月号《人民文学》)荣获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不俗表现和喜人收获。

1979年,西安公路学院中文教研室教师王斌,以笔名王戈在屡开新中国文学风气之先,有“小《人民文学》”之誉的《延河》文学月刊发表小说处女作《乔迁之喜》,并被某剧团改编为话剧公演后,受到莫大鼓舞,一发而难收,尤以短篇小说《树上的鸟儿》自认最为出彩。正当他自信满满地期待稿件变为铅字时等来的却是编辑部一封又一封退稿函,犹如千钧无情棒,使他陷入深深的沮丧与迷惘。适逢在《飞天》文学月刊担任编辑的同窗王守义来陕修改电影文学剧本,攀谈间得知王戈正为心仪之作受冷遇而苦闷,这位1959年便有作品发表,如今已在小说、报告文学、影视文学领域全面开花的“过来人”,用自己的经历语重心长地开导他:“遭遇退稿是每位作者的必由之路;但是,只要作品好,终有出头之日,说不定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同时,答应将该稿带回编辑部,由主编审定。结果,诚如王守义所言,“意想不到的收获”扑扇着五彩的翅膀,向王戈飞来——《树上的鸟儿》不仅由《飞天》1983年第9期头条推出,而且在大名鼎鼎的《新华文摘》《小说选刊》11月号同时转载,配发著名文学评论家、《小说选刊》主编阎纲先生热情洋溢的评论文章,称赞该作是民族美德的“民萃”之作。更令作者王戈和责编王守义始料不及的是,次年3月,《树上的鸟儿》从众多参评作品中脱颖而出,荣获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先后被出版社、广播电台等转载改编达18次之多,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

以世俗眼光观之,如果说,《惊心动魄的一幕》《树上的鸟儿》以及陈忠实、贾平凹的前期作品家常便饭般的退稿命运,与作者知名度不高有着一定关系的话,那么,《平凡的世界》受到冷遇,显然与作者知名度之高下毫无关联了!

1986年初春,入职未久的《当代》编辑周昌义到陕组稿,惊喜地组到路遥的长篇小说处女作《平凡的世界》(第一部)。须知,此时的路遥,已不再是七八年前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文学爱好者,而是以《惊心动魄的一幕》《人生》先后斩获第一、二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在困难的日子里》喜摘1982年《当代》文学中长篇小说奖,尤以根据其《人生》改编同名电影折桂第八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故事片奖而轰动全国,在中国作家协会陕西分会第三届二次理事(扩大)会上当选副主席的当代文坛旗手性作家,其长篇小说处女作被文坛寄予何等厚望自不待言。周昌义自然喜不自胜,“拿着路遥的手稿回到招待所,趴在床上,兴致勃勃地拜读。读着读着,兴致没了。没错,就是《平凡的世界》,第一部,30多万字。还没来得及感动,就读不下去了。不奇怪,我感觉就是慢,就是啰嗦,那故事一点悬念也没有,一点意外也没有,全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实在很难往下看。”(周昌义《记得当年毁路遥:我是怎么退稿〈平凡的世界〉的》)的确,上世纪80年代,一切事物欣欣向荣,人们憧憬美好,苦难文学正在成为过去,新西方文学的新潮正在流行,现代主义、寻根文学等意识流作品受到追捧,而《平凡的世界》实在格格不入,于是,尚未离开西安,周昌义就以杂志社作品档期太满为由,作出退稿处理。尽管其草率处之的行为受到领导的批评,但他仍在较长时期里坚持己见:“再经典的名著,我读不下去,就坚决不读。就跟吃东西一样,你说鲍鱼名贵,我吃着难吃,就坚决不吃。读书跟吃饭一样,是为了自己享受,不是给别人看的。无独有偶,后来陈忠实的《白鹿原》,我也没读下去。得了茅盾文学奖,我也没再读。”(周昌义《记得当年毁路遥:我是怎么退稿〈平凡的世界〉的》)

不看好,则退稿,这是作为编辑者的权利与职责。诚如1933年8月,曹禺将刚完稿的话剧剧本《雷雨》交给担任《文学季刊》编辑的好友靳以。靳先后推荐给《文学季刊》主编郑振铎和戏剧名家李健吾先生。郑、李并不看好。就连新文化运动领军人物胡适先生也在日记里评价《雷雨》“实不成个东西”。靳只好将该作暂放在抽屉里,随后复请同为《文学季刊》编辑的巴金把关。6年后的1940年,巴金仍对当晚初读《雷雨》的情景激动不已,撰文《关于〈雷雨〉》曰:“……六年前在北平三座门大街十四号南屋中客厅旁那间用蓝纸糊壁的阴暗小房里,我翻读那剧本的数百页原稿时,还少有人知道这杰作的产生。我是被它深深感动了的第一个读者。我一口气把它读完,而且为它掉了泪。”“我喜欢《雷雨》,《雷雨》使我流过四次眼泪,从没有一本戏会这样地把我感动过。”于是,在巴金的力荐下,《雷雨》很快发表于1934年7月出版的《文学季刊》一卷三期,终以其“中国话剧现实主义的基石”之非凡品质,成为中国话剧艺术开始走向成熟的一个标志。

事实上,对于《平凡的世界》,与周昌义持相同意见者不在少数。其中,作家出版社毫不犹豫退稿的理由是“技巧粗疏,语言陈旧,人物形象不够立体,同时路遥时不时还跳出来,对情节和人物发表自己的大段议论和感叹,这些问题说明《平凡的世界》显然不是一部成熟的作品”(曹徙南《三十三年过去了,〈平凡的世界〉依然是中国人最爱看的书》)。几经辗转、屡屡受挫的《平凡的世界》(第一部),最终由《花城》双月刊于1986年第6期发表,但是从《花城》《小说评论》于1987年1月在京联合举办的研讨会可知,《平凡的世界》受冷遇之处境并无改善。“《平凡的世界》几乎遭到了全盘否定。很多评论家认为这部作品写得陈旧。”(张艳茜《路遥传》)而据有关纪实文学知悉,研讨会后,“路遥的心情灰暗到了极点。回到西安,路遥去了一趟柳青墓。他在墓前转了很长时间,猛地跪倒在柳青墓碑前,放声大哭。”他承受着巨大压力,“早晨从中午开始”,继续呕心沥血于《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第三部创作。第二部没有在任何期刊发表。第三部则发表于山西省作家协会主办、创刊仅3年的《黄河》双月刊1988年第3期,仍是不温不火的状态。戏剧性的是,1987年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文艺部编辑叶咏梅被《平凡的世界》(第一部)深深打动,决定将其在《长篇连播》节目中推出,于是,从1988年3月27日开始,为期126天,中央人民广播电台AM747频道《长篇连播》节目每日中午12点30分准时播出《平凡的世界》全三部。在中国广播媒体发展相对繁荣的上世纪80年代,随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电波传入千家万户(据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测算,《平凡的世界》当年直接受众逾3亿人),以及新疆、内蒙古、陕西、云南等省区电台的重播,“《平凡的世界》热”席卷全国,并且众望所归地折桂中国当代长篇小说最高荣誉——第三届茅盾文学奖——第一名!屡遭退稿的《平凡的世界》产生如此强烈的社会反响,着实令一些文学编辑和评论家不得不开始反思自己的判断,重新审视路遥的这部“生命之作”……

以上,是笔者承担陕西文学馆展陈大纲编撰工作中,采撷的几则“文学陕军”小故事。挂一漏万,在所难免。

说到退稿,是每位编辑出版者经常遇到的问题。由于各自文学实践、文学修养、欣赏习惯、立场观点、文学观念、审美情趣、阅读习惯的迥异,而使同一位作者的同一篇(部)作品产生冰火两重天的命运,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本无可厚非,亦不存在谁“毁”谁的问题。正如《树上的鸟儿》之伯乐王守义所言,“只要作品好,终有出头之日”,如此,才会有激情燃烧的文学大军浩浩荡荡、前赴后继,才会有多姿多彩的文学事业蒸蒸日上、发展繁荣。也许,文学的魅力恰在于此!文学依然神圣!

我也在想,倘若举办一场“文学陕军”退稿专题展览,一定别开生面,不定又会勾起多少鲜为人知的文学往事呢!

赵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90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涡河恩怨》、艺术评传《钟明善的书法世界》等10余部。编剧并公演有大型秦腔现代戏《兴旺渠风波》等。近年致力中篇官场文学系列,陆续推出《八水故事》《春日暖阳》《富贵图》等。

赵刚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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