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调查|微短剧红红火火,青年演员、导演、编剧自述真实从业状态
青年报·青春上海记者 范彦萍
微短剧红红火火,这个行业从业者的生态又是如何呢?记者随机采访了三位最普通的微短剧演员、导演、编剧。
没有日入斗金,没有遍地都是黄金的微短剧梦。危与机,执着与困惑,潮起又潮落。当风吹起来了,他们如何抓住这个风口呢?
微短剧演员陶思沂:
忙闲不均是常态,坚守此行因为可以体验不同人生
2022年毕业于某传媒学院播音主持专业的00后演员陶思沂(昵称陶陶)几乎是一毕业就进入了微短剧这个赛道。
从小说单本拍摄开始试水,2023年她正式入行。
几乎每个演员都有长剧梦,陶思沂也不例外。但成为一名微短剧演员,陶思沂没有心理负担。因为最近包括顶流演员、名导等都纷纷进入微短剧赛道。“这是一个风向标,说明竖屏微短剧是有前途的。这个行业已经从无脑化向精品化发展。我发现市面上近期的一些作品灯光语言甚至剧本、服化道都比以前精良很多。”陶思沂说。
此前,《无双》等微短剧被央视点名批评台词低俗、女演员穿着暴露。一路走来,陶思沂看到这个行业的渐变。“以前微短剧主要靠男女主扛剧,其他配角会突然凭空消失或空降,现在的剧本里配角的人物塑造更立得住脚了,题材也开始出现了多元化,不单是情情爱爱。以前是霸道总裁爱上我、歪嘴战神霸屏,后来慢慢出现了复仇剧、亲情剧等。”
入行后,只出演过极少数女主角,后因为女反角色而火爆起来的陶思沂之后接到的大多是反派角色。“女反容易招仇恨,尤其是我最初入行时接到的剧本,里面的角色完全是无脑的。比如女反的人设是行业精英,但只要女主一出现就突然无理由降智。有些台词纯粹是为了激化矛盾而写,读来让人觉得无语。甚至早期我们还拿到过很多AI写的剧本,剧本里错别字连篇。但最近我拿到的剧本人物形象肉眼可见地丰满了起来,会交代反派的家庭背景,梳理配角的整体人物线等。”
因为剧本缺乏逻辑、人物交集较少,早期拍戏时,每次拿到剧本,陶思沂习惯只看有自己戏份的章节。变化在悄然发生,现在的她哪怕自己戏份极少,也倾向于通读全本,了解人物间的关系。
让她较为困惑的是,虽说自己正反派的角色都能演。但平台方往往为了不踩雷,更倾向于让她演反派。有一段时间她心理产生了内耗,十分焦虑。“明明我的演技不亚于一些剧的主演,主角戏份我也能扛得住,但却被定型了。我一度抗拒演反派,觉得这会禁锢自己的发展。但后来我渐渐想通了,只要磨炼好自己的演技,迟早有厚积薄发的那一天。”
一段时间,微短剧行业流行亲情本,陶思沂曾演过一场戏,戏里她的老公是家暴男,绝望的她要和孩子共赴死亡。“因为演得太过投入,下场后,导演过来抱了我一下,那一瞬间我泪如雨下。感到有人能接住我的情绪。”
平时不拍戏时,陶思沂也会刻意欣赏一些优秀电影,琢磨作品的镜头语言、拍摄手法等。甚至她还专门研究过好演员是如何控制眼角肌肉的。
她未婚未育,为了演好妈妈的角色,便上网搜90后、00后如何带娃,观察普通人最真实的情绪反应。
即便还没有演过类似生离死别的剧情。但陶思沂也会注重观察人间百态。比如去医院时她会留意病患与家属的互动。因为“没准下次遇到类似剧情时自己会灵光闪现当年的那段‘学习’”。
陶思沂加了几个发通告的群,一旦有演出邀约,她若觉得合适会报名将资料给到项目经纪人,由对方提报资料给剧组方,再等待导演或者平台方来选角。
在剧组待的次数多了,陶思沂刻意观察了下女主和女反的戏份,发现前者的戏份要远多于后者。作为女反的她每次拍戏期间平均每天能睡足六七个小时。但女主只能见缝插针地休息,有时都睡不了一个整觉。
在陶思沂看来,微短剧的工作节奏相较长剧更紧凑。“这是因为大部分长剧制作周期要三四个月,每天晚上八九点会收工。但微短剧制作周期很短,剧组会认为大家熬一熬就挺过去了。有的剧组会肆无忌惮地熬夜。甚至我还在一个剧组遇到过摄像老师心脏不舒服紧急送医的。”
对于微短剧演员来说,忙闲不均是常态。熬夜拍戏时,人忙得像飞转起来的陀螺。但闲下来没戏可拍时,人又会格外焦虑。陶思沂在和很多演员朋友交流时,发现大家普遍存在“闲下来会没有收入”的困扰。
据陶思沂透露,微短剧演员鲜有签经纪公司的,这意味着演员与微短剧出品方属于项目制合作模式,接戏的频次不太稳定。目前她平均每个月会接2部戏。
即便这一行有诸多不如意,但陶思沂还是乐此不疲地辗转在不同的剧组。很多剧组的配角不是专业演员,有热爱演戏的律师、会计、创业者等不同行业的斜杠青年。在和不同行业的人聊天的过程中,她收获了乐趣。其中有个特约演员本职工作是律师,对方镜头前后传递出的一如既往的自信,让陶思沂深受感染。
“当微短剧演员还能频繁地体验不一样的人设,比如普通人在生活中绝没有机会演绎疯批的角色,但在剧里你可以合情合理地发疯、宣泄情绪。”体验不同人生也是陶思沂坚守这一行的理由。
微短剧这个行业发展太过迅速,人员流动也快。陶思沂认识的一名拍过男主剧的演员因为陷入焦虑情绪,退圈考研了;还有的知名微短剧演员则到长剧演女二,寻求更高的舞台。
来来往往皆是客,唯有自己是人生剧本的主角。陶思沂说,未来的她考虑过转型做制片人,在更高的舞台逐梦。
微短剧导演李烨:
分成和爆款率直接挂钩,行业已处于卷质量的转型期
上戏本科编导专业,研究生电影专业,1994年出生的微短剧导演李烨是不折不扣的科班生。
2021年,李烨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在字节跳动。当时他所在的部门负责做小说广告,即将网络小说迭代成1-3分钟短片,为网络小说平台引流。
“毫不夸张地说,我们是行业内第一批‘觉醒者’,起初,我们借助信息流的形式将短视频迭代成微短剧,发现效果非常好。在大厂待了2年,当时就有团队成员设想将几分钟的短视频扩展成100集左右。”李烨透露说,当大厂发现这条路径能走通之后,很快就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财务,在微短剧免费时代开启后,字节复刻番茄小说的模式,很快占据了市场份额。
翻开李烨在字节跳动工作期间的履历很漂亮。“字节编导:其中小说单本素材编导,产出百万爆款素材百条+;微短剧编导,两部微短剧均为爆款。”
在字节收获了经验和成绩以后,李烨决定出去闯荡一番。
他先后在两个微短剧平台大厂工作。他先在九州做过主编,主要工作是寻源、培养外部编剧,协助公司引进优秀编剧人才,把控精品剧本,提高爆款率。几个月后,他又成为点众的导演,产出了《出道即天后》等大爆款。去年10月,他决心自己出来开公司,承制各大平台的微短剧项目。
专业艺术院校出来的导演都会有一些艺术上的个人追求,李烨也不例外。但事与愿违,作为一名微短剧导演,起初在拍信息流和一些剧本程式化套路化的微短剧时,他觉得自己所学的专业拍摄技巧没有用武之地,但是在微短剧逐渐精品化的过程中,这一情况得以改善。
让他倍感困惑的是:明明一些大同小异甚至有些低俗的内容,却有着难以想象的商业价值。极高的商业价值和极低的艺术,一正一负竟完美闭环。这颠覆了他在学校的所思所学。
这段困惑期其实没有持续太久,当竖屏微短剧诞生后,开始流行竖屏美学,他欣喜地发现竖屏微短剧的审美也逐渐提高了起来。
最近业内出圈的爆款《家里家外》及《好一个乖乖女》等作品让他意识到,“原来,商业艺术完全是可以两手抓的。”
在李烨看来,竖屏微短剧相较横屏有自己得天独厚的优势。“中国古代的画作以竖的居多。竖屏拍得好,很容易有美感。以运镜为例,竖屏用伞或者别的遮挡物慢慢移开展现女生特写的时候效果会很唯美,这符合中国的传统美学。”
他也会在拍摄时思考,如何能让画面既有逻辑,又能具有独特的美感。比如由他执导的最近刚上线的微短剧《沐野倾心》里,李烨就在拍摄技巧上下了一番苦功。其中在男女主角关系暧昧到升温的镜头处理上,他采取了很多不同的表现手法。
可若要说到微短剧质量的分水岭,李烨认为,与免费模式的普及关系密切。
早期的微短剧靠微信、抖音等小程序、APP付费盈利,现在则以免费模式为主。“这倒逼市场不像付费模式时只卷数据,现在大家开始卷质量。近阶段,一些知名编剧、导演等纷纷进入微短剧赛道,虽然有的作品可能在数据上比不上那些所谓的大爆款,但服化道还是按照横屏长剧的标准来,所以出品的作品仍不失为高质量。”
据李烨介绍,现在一部微短剧在宣发推流环节,会采用付费和免费双管齐下的做法。即起初的1-2天采用付费模式,如果前面十几集用户付费意愿很强,说明该作品市场认可度尚可,接下来就力推免费模式。由于现在免费模式大行其道,微短剧直接上免费渠道先于或和付费模式同步渐渐成为市场主流。
对作品质量始终有一定要求的李烨坦言,有时候会因此和团队发生分歧。“公司人力有限,需要将剪辑的重点放在前面的集数。比方说,一部80-100集的微短剧,拍摄时长6-8天,再花半个月到一个月时间剪辑。一般来说,人力分配是有侧重点的,部分重要的集数由承制方内部剪,另一部分则外包给其他公司。有时候剪辑效果会出现前后集数差异较大的情况。眼看着耗费巨大心血拍摄的内容剪出来的内容一言难尽,你会很生气,需要花更多精力去修改,确保作品的质量。”
因为有执导过大爆款的经历,李烨平均一个月能接到一两部剧。但让他感到无奈的是,目前微短剧市场剧本同质化情况还是相对严重,很少有让人耳目一新的本子。
李烨告诉记者,通常确定合作后,在第一个环节,平台会将要拍摄的剧本给到合作导演,修改剧本。导演前期为了生存,通常不会自己选本,但可以提修改意见。若发现特别大的逻辑问题,则和编剧沟通修改。
第二步是筹备期,需要找演员、配置服化道。通常,主演人选由平台方决定,其余的配角导演有选角权。
“约莫一年前,很少有演员不试戏的情况发生。微短剧发展至今,现在演员普遍不愿意试戏。作为导演只能看演员资料选角。这个行业发展很快。演员薪水也是水涨船高。有时拍了一部爆款后,主角身价暴涨,以前用得起的演员再也请不动了。”李烨透露说,一年前这个行业几乎看不到科班出身的演员,现在有不少专业演员流向微短剧赛道。不少微短剧也开始卷起了质量,要求男女主颜值演技双高。
在敲定演员、场地、服化道后就到了正式开拍环节,最后一步是后期制作,先是由作品承制方剪辑第一稿,由导演提修改意见,然后平台也会给出修改意见,再根据平台的审核以及修改意见进行精修。
扎根这一行业三四年的李烨分析说,微短剧是朝阳行业,还处在上升期。目前已经处于卷质量的转型期。而作为导演,自己的分成和爆款率直接挂钩。“我对自己有信心,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自己的艺术追求。”
微短剧编剧张诺:
微短剧的外延其实很大,Ai不能完全替代编剧工作
1994年出生的微短剧编剧张诺(化名,应受访者要求)是个编剧,是某知名院校编导专业的科班生。原本做长剧的他做微短剧的原因是“长剧的编剧周期太长”,相应地,竖屏微短剧编剧工作是一种“调剂”。
张诺进入这个赛道并不算太早,与竖屏微短剧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始于2023年4月份,写的是烂大街霸道总裁逆袭打脸的主题。之后,他也尝试承接了一部有点偏悬疑的女频逆袭剧的编剧工作。
习惯写长剧的他本以为写微短剧会信手拈来,没想到短与长缩的不仅是篇幅,也是价值观的颠覆重构。“早期的时候微短剧创作,喜欢用极端、带有情绪性的台词,希望让观众忍不住氪金追剧。随着行业的发展,市场发生了净化。现在一些出圈的微短剧,绝非仰仗台词一味输出,而是在服化道、运镜等方面全方位发力,相较早期而言更精致了。”
接触过几部大同小异的题材后,他有意识地开拓了合作范围。2023年11月,他为新疆文旅部门撰写的一部当地宣传短片的拍摄脚本,让他隐隐意识到微短剧的外延其实很大。
2021年,他与一家公司合作过类似宝宝巴士的微短剧,集数并不多,两三分钟讲一个小故事,对象是幼儿群体。他也给网红写过情景类微短剧剧本,比如职场新人如何拒绝职场霸凌等。
像张诺这样的微短剧个人编剧,有的会挂靠在编剧工作室,也可以以个人身份在客户端以创作者的身份投稿。显然,后者投稿的难度更大。
作为个人编剧,张诺始终有着朝不保夕的紧迫感。通常,制作、宣发公司会找他约稿,他还加了2个微短剧编剧工作室的群,一旦发现群里有任务,觉得自己能接会试稿。
试稿的过程充满了无法回款的风险。“一般我试10个稿,平均能过3个。有的甲方会骗稿,还有的尽管没有录用会酌情给15%-20%的润笔费。”张诺透露说。
按照以前的行业惯例,张诺会先写10集试稿,对方给30%定金,写完后打全款。
今年春节后,业内著名的网络小说平台——番茄平台出台了编剧合作新规。由原本的10集审核变为了30集,审核通过签约后给付30%定金,但是编剧也面临后续剧本审核不通过,合作终止的风险。
与春节后收紧的稿费政策同时而来的还有DeepSeek的普及。业内纷纷讨论未来编剧工作是否会被替代。
张诺的答案是“不会”。“大模型只会帮助我们。比如我将讨论出来的剧情喂给DeepSeek,由其整理出主框架。我根据对方梳理的框架再和制作团队头脑风暴,将结果喂给Ai软件。如果要Ai完整出一个20分钟的短片故事脚本是能做到的,但它的脚本是基于浩瀚网络上的大数据生成,不免严重同质化。有一些剧情会很容易猜到结果。因此,编剧工作还无法完全依赖Ai。”
“门槛越来越高,越来越卷”是他对这个行业最真实的感受。与卷对应的还有这个行业的蓬勃发展。张诺回忆说,去年五六月份至十二月,短短半年时间他写了四五部微短剧的剧本,几乎是一个月一部,这在以前是难以想象的。
他认为,2023年三四月份到2024年第三季度,微短剧出现了勃发的趋势。尤其是2022年、2023年,媒体上广泛报道横店变“竖店”,更是竖屏微短剧野蛮生长的阶段,那时横店里大部分开机的剧组以竖屏微短剧为主。
在长短剧间来回切换,张诺认为,两者既有差别,亦有相似之处。长剧通过节奏、情节、人物、画面等综合地讲故事。而按照一位资深竖屏微短剧制作人的说法,微短剧则是通过台词讲故事。“微短剧场景相对简单,人物情绪、氛围、节奏的调动需要通过台词不断输出,每集结尾处都有个钩子。长剧因为时长多,钩子的铺设会更久一点。”
从毕业后做广告导演,拍摄纪录片宣传片,到关闭工作室担任个人编剧,一路走来,张诺看到了行业的蝶变。“由长到短,这是大势所在。我不知道它究竟发展到哪一步了。我只知道,随着市场监管的加强,差的内容必然会被淘汰,大浪淘沙,留下的肯定是精品,行业对内容的要求会越来越高。”
做一行爱一行,现在的张诺每天会看微短剧榜单,平均每个月稳定输出一部微短剧作品。
去年他搬离了上海,暂居东北。“我在网上看东北的段子看得很开心,于是就来了。我希望到各个城市旅居,寻找一些灵感。希望自己的作品不仅能带来收入,也能输出自己真正想表达的内容。当然,如果能有一点看得见的成果就更好了。”
青年报·青春上海记者 范彦萍
编辑:张红叶
来源:青春上海News—24小时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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