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景德镇瓷业遗址群:这些无名窑工书写了一部中国瓷器史
青年报记者 郦亮/文、图
2024年中国考古新发现名单中,景德镇市元明清制瓷业遗址群赫然在列。记者曾实地探访这片遗址。站在眼前残破的遗迹之上,很难将其与那些精美绝伦的元明清官窑瓷器联系起来。但这里,却是缔造中国瓷器巅峰的地方,其成就至今仍难以企及,散发着神秘而独特的魅力。脚下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块残片,似乎都在静静诉说着那段辉煌的制瓷历史,虽历经岁月侵蚀,往昔盛景不再,却依然无法掩盖曾经闪耀世界的光芒。
余晖
景德镇市元明清制瓷业遗址群,主要由御窑厂遗址、落马桥遗址和观音阁窑址构成,三处遗址相距不远。其中,名头最响的当属御窑厂遗址。
景德镇瓷业极为发达,素有“瓷都”美誉。其原因并不复杂:这里拥有中国品质最佳的高岭土。以这种土烧制出的瓷器,胎质细腻、光泽油润,与外地陶土烧制的器物相比,可谓天壤之别。当这种优质陶土获得皇家认可后,朝廷立即调集全国顶尖的陶工、画匠,举全国之力投入生产,一座足以影响世界的瓷器之城由此诞生。
然而,当记者在今年2月踏入“瓷都”,真切地感受到,往昔那般辉煌正无可挽回地渐行渐远。街头巷尾,瓷器店依旧林立,可仔细寻觅,却难以再寻得那种历经岁月,但如今看来依旧韵味十足、百看不厌的官窑瓷器。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
站在御窑厂遗址上的那一刻,这种感觉尤为强烈。举目望去,在此处所能看到的窑口遗存其实很少,在一片面积约四五百平方米的土层上,几块写着“马蹄窑Y4”“马蹄窑Y5”的小牌子静静伫立。就着这些标识,人们方能透过眼前的断壁残垣,遥想当年这里的繁盛之景。这些马蹄窑,都是明代万历年间烧制官窑所在。万历时期的瓷器,堪称官窑中的名品。一枚普通的大盘,或是一只寻常的瓶子,搁在当下,身价动辄可达几百上千万元。
与记者一同探访御窑厂遗址的龚先生,眼中透着复杂的神色,缓缓说道:“不知为何,一见到这些遗存,心里就涌起莫名的伤感。”龚先生平日里喜好收藏,手中有一只清代光绪年间官窑烧制的“青花矾红云蝠杯”。此杯画工精绝,胎质细腻,拿在手中,触感温润。毋庸置疑,它正出自这座御窑厂。“我对这杯子爱不释手,可实在无法将眼前遗址的残破,与这般精美的瓷器联系起来。人们常说‘物是人非’,如今人早已不在,曾经辉煌的御窑厂也已面目全非。”龚先生望向遗址的方向,目光深邃,片刻后吐出“余晖”二字,似在喟叹御窑厂往昔荣光如余晖般消逝,只留下眼前的残垣断壁供人凭吊。
清宣统三年(公元1911年),辛亥革命的浪潮席卷而来,御窑厂窑址随之停烧。此后,一批底款落有“江西瓷业公司”字样的瓷器悄然问世,世人称其为“民国官窑”。不过,细观这些瓷器,无论是精妙程度逊于往昔的画工,还是质地较传统有所差异的胎质,皆难与传统官窑瓷器相媲美。曾经瓷器制造鼎盛辉煌的时代,就这样如飘散的烟尘,彻底消逝在了历史长河之中。
残片
2024年,考古工作者全面开启对景德镇元明清制瓷业遗址群的发掘与研究工作。他们聚焦于镇区瓷业发展、原料来源产区、燃料来源产区、道路交通网络以及多元宗教信仰等多个关键层面,对景德镇14个从南宋晚期跨越至近代的遗址点展开发掘。此次发掘规模可观,总发掘面积达2275平方米,这些遗址点宛如一本本厚重的历史典籍,静静等待着考古工作者去翻阅、解读,助力我们揭开景德镇制瓷业跨越时空的发展脉络。
其中,针对御窑厂遗址、落马桥遗址以及观音阁窑址所开展的考古发掘工作,清晰地揭示出明清两代御窑厂的历史变迁轨迹,同时也展现了南宋至近代镇区民窑的发展脉络。落马桥遗址发现了元代晚期的建筑基址、明代中期的葫芦窑、清代的蛋形窑、近代的圆窑等窑炉形态和各时期的作坊遗迹及柴、沥青等燃料储存库,表明该地区从北宋到近代一直从事陶瓷生产和陶瓷贸易等活动。
当然,对于普通民众而言,这些考古发现或许与学术关联更为紧密。相比之下,人们往往更关注那些精美的瓷器。记者随即前往位于御窑厂遗址内的景德镇御窑博物馆。踏入馆内,便能直观感受到这里的观众明显更多。毕竟,在这里,人们能够近距离观赏到一件件实实在在的器物,触摸历史的纹理,感受岁月沉淀的魅力。
整个博物馆的瓷器确实很多,从元代一直持续到清代,各个时期的官窑都有。有青花瓷,也有单色釉,有珐琅彩,还有著名的釉里红。每一件都足以让今人咋舌称道,但大家很快就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些所有的瓷器没有一件是全品,基本上都是由残片黏合修复而成的。
工作人员向记者解释,其中缘由其实并不复杂。当年,烧制出的完美无瑕、堪称全美品的官窑瓷器,都被送往宫中,成为皇家的珍藏。如今,那些顶尖的官窑瓷器,大多被收藏在各大博物馆,或是在实力雄厚的大收藏家手里。而在当时,一旦烧制出的瓷器稍有瑕疵,抑或未能达到严苛的审美标准,不符合要求,便会被就地打碎。这般做法,只为确保这些瓷器绝不流落民间,严守官窑瓷器的品质与等级。
在不惜工本、不计代价的理念之下,当时御窑厂烧制一件瓷器,必须同时烧制数件相同器物。然后,在这批瓷器里遴选一两件最上品入宫。其余的即便做得也很好,也要毁坏,断不保留。其余瓷器,哪怕制作工艺精良,也逃不过被毁坏的命运,绝不留存。如此一来,便衍生出一个饶有趣味的现象:御窑厂内,完整无缺的瓷器近乎绝迹,残片碎瓦却俯拾皆是。
十几年前,这些残片在御窑厂遗址还可以随地捡到。有一位上海的瓷器鉴定家曾捡拾了几片明清官窑瓷器残片带给记者。而现在随着管理的不断完善,这些瓷片是再也不能捡拾了。
官窑瓷器烧制的这份不惜工本、不计代价,在景德镇的遗址里随处都可以体现。这次考古还对高岭瓷土矿遗址进行了发掘,发现了三期与瓷土开采加工相关的实物遗存,分别为清代中期以前的矿脉、清代中晚期的大量尾砂以及晚清至民国的淘洗池等加工遗迹。其中这“淘洗池”就很有讲究。
记者到实地探访时看到,这“淘洗池”是按组来论的,像梯田那样逐级向上排开。“淘洗池”淘洗的就是高岭土了——初加工的矿土放到最高处的池子里,不断注水,渣土沉淀下来,泥水自然溢到下一级的“淘洗池”里。再沉淀,再溢出。这样,沉淀下来的土质便越来越细腻。据介绍,清代国力最盛的雍正和乾隆时期,往往制作官窑的胎土要经过十几个“淘洗池”的淘洗,这样的胎质自然是无比细腻的,被称为“糯米胎”。后来国力渐衰,淘洗池也不断减少,所以清中晚期的官窑瓷器虽然也很精美,但已无法与盛世时期相提并论。
窑工饭
现在景德镇的这些瓷业遗址很多已经作为景点对公众开放了,景点的周围遍地都是打着“窑工饭”旗号的饭店。
“窑工饭”,顾名思义,就是当年烧窑的窑工吃的饭食。记者经不住诱惑,走进一家“窑工饭”嚷着要吃几道地道的“窑菜”。味道还不错,一盆“泉水牛腱”,肉质鲜美爽滑软糯,让人想起了“糯米胎”。一道“窑工豆腐”,上菜时豆腐还在嗞嗞作响,而豆腐与皮蛋油条一起搭配来烧,滋味很独特,相当下饭。“如果每天都吃这样的菜,那在景德镇做一名窑工也是相当幸福的吧。”记者和同行者说。
可是,事实又怎么可能会是这样的呢?考古遗址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窑工大多是很苦命的人,他们烧窑守窑,每天要出大量的汗,费很大的力气,吃的却是极粗陋的饭食。他们吃的饭菜大多由窑主负责,当时这种菜叫“窑菜”,一般都是辣椒炒豆豉、腌菜咸萝卜等,没有油水,极少荤腥,而为了长力气,盐分还很重。当时坯房里流传这样两句话:“一粒豆豉咬两边,端起饭碗望窑烟。”
当然,这些主要是景德镇民窑的窑工,如果是御窑厂的窑工,那生活待遇会稍好一点,起码“窑工饭”的饭菜会丰富一些,油水会多一些,但一样的盐分重。在御窑厂遗址所在的陶阳里景区,记者看到有大片的里弄民居,据说,当时御窑厂的很多窑工就住在里面,这些砖瓦结构的房子每一间都不大,里面一般要睡好几个窑工。虽然比起民窑的窑工已经好了很多,但生活依然可以用“寒碜”来形容。
这都是一些无名工匠,即便画瓷、制瓷、烧窑的手艺多么高超,可谁也没有在中国瓷器史中看到他们的名字。但是确实,一部中国瓷器史就是由这些无名工匠书写的。
青年报记者 郦亮/文、图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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