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自有答案:96个上海家庭的“丰收”日记
2025-12-14 生活

家长和孩子一起下田劳动。

青年报记者 刘秦春/文  受访者/图

11月的阳光照在南渡村的稻浪上,金灿灿一片。稻穗低垂,有风吹过时响起细碎的沙沙声。12岁的徐天乐弯下腰,“嚓”的一声,人生中收割的第一把稻穗已经被他攥在手里。举起稻穗,放在太阳底下看了又看,此刻的他已经完全不在意脸上和身上的泥点了。就在五个月前,站在田埂边,他看着身前不时冒出几个小气泡的“黄泥汤”,眉头拧紧,小声对身旁的妈妈嘀咕:“这好脏啊。”

从春种到秋收,从嫌弃到满足,改变的不只是徐天乐,也不只是参与“乡村振兴 种子计划”的其余95组上海家庭。

一位七旬老农在这片他耕了一辈子的土地上,看到了比稻谷丰收更让人心动的东西;一位基层团干部的手机相册里,存下了比任何工作报告都珍贵的“收成”;一张张城市家庭的餐桌上,关于“成长”与“教育”的对话,正在悄然发生变化。

这是一场持续数月,关乎生命与成长的漫长实验。“种子”已被种下,静等发芽。

  “种子”的含义  

计维的手机相册里,珍藏着一张照片。

一个小男孩,满身是泥站在田埂上,腿上糊着深浅不一的泥浆,甚至还能清晰看见他用力向上拔腿时留下的“挣扎”痕迹。裤子和汗衫算是彻底遭殃了,整个人像是从泥里长出来的,小家伙甚至没法用干净的双手拿起奖状——他用嘴叼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双手比着“V”,面对镜头笑得毫无保留。

计维手机里珍藏的照片。

这是过去几个月里,计维最喜欢的一张照片。这位奉贤区西渡街道南渡村团总支书记,作为“乡村振兴 种子计划”的发起者和主要组织者见证了许多个类似的瞬间:最初的抗拒、挣扎的狼狈、坚持的汗水,以及最后沉淀在孩子们心里,暂时还看不出端倪的东西。

南渡村拥有3400亩耕地,其中2100亩是优质水稻田。如今大部分水稻田由大农户承包,村里很少有人还亲自耕种,而50岁以下的村民几乎早已不再干农活。

这些村里事,都是跟丁建官打听的。他已经70多岁了,是南渡村为数不多还每天扛着农具下地的老农。另外几个也和他差不多年纪。丁建官从小在南渡村长大,一辈子没离开过这片黄浦江畔的沃土。他种了一辈子水稻,见证了农村几十年来的变迁,也眼睁睁看着村里的后生一代代远离土地。这种断裂感,在丁建官那里表现为一种更具体的忧虑:“我们年纪大了,再过五到十年,这些地怎么办呢?”

今年,一批批城里的孩子和家长走进稻田,插秧、收割、听他讲解农事。插秧那天,他很早就来到已经整好的水田边,等着那些城里来的孩子。这些孩子也许进过农村,却从没下过地。他们对水稻的认知,来自超市的米袋或课本上的诗句,那是扁平的、没有被泥巴涂抹过的知识,丁建官倒是很乐意跟他们多啰嗦两句。

南渡村有扎实的农业基础,也面临着几乎所有乡村共同的课题:如何让城市看见乡村的价值?而孩子们的到来,似乎能让静态的乡村获得更多关注与活力。

至于计维的想法就更加直接了:既然我们有土地,城市家庭有教育的需求和探索的欲望,“那为什么不把两者结合起来呢?”于是,在这个基层团干部的计划里,土地是课堂,劳作是教材,农民是老师。他觉得这个系列活动取名“种子计划”,从一开始就是个精心的隐喻:它是真实的稻种,在南渡村的土地上等待丰收;它是文化的种子,关于劳动、珍惜、等待与付出的朴素道理,被种进孩子的心田;它更是乡村振兴的一颗品牌之种,希望它吸引更多人关注乡村、建设乡村。

计维一开始并没有想到,这场结合得如此简单的实验,最后会长出远超预期的果实。而拍下那张照片的瞬间,其实已经给了他隐隐约约的答案。

  泥土自有答案  

回到计维拍下照片的那天——6月,插秧日。天空阴沉,乌云低垂。奉贤区西渡学校四年级学生万家怡早早醒来,内心忐忑。她担心因下雨活动取消——她期待这场插秧好久了。在她的想象里,农田是课本插图上那样:方方正正,青山环绕,干净美好,像被精心修剪过的绿色棋盘。

现实给她上了温柔又粗暴的一课。

当她赤脚踩进水田的瞬间,所有浪漫想象都崩塌了。泥土冰凉、黏腻,一脚下去,泥巴从脚趾缝里钻出来,没过脚尖、脚背。很快,拔出陷进泥里的脚都要费不少力气。“好凉,好黏,我的脚被吸住了!”徐天乐一边踉跄一边向妈妈惊呼,每走一步都在和土地“拔河”。万家怡皱着眉,看着泥点迅速爬满裤脚,小声抱怨:“还有味道……”

传统农耕的真实面貌开始逐渐展现。秧苗并不听话,它们湿漉漉地粘在一起,分开时需要些耐心。接下来就是不停地弯腰,起身,再弯腰……徐天乐很快就受不了了,苦着脸准备放弃:“太累了,我不想插了。”但是瞥见同龄人还在坚持,他又咬咬牙回到了田里。

指导他们的正是丁建官,现场没人比他更了解田里的事。他给小家伙们定下的“规矩”很简单——苗要插正,不能歪;间距要适中,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孩子们的动作起初笨拙而生疏,但在一次次尝试、失败、调整中,慢慢摸到了一点门道。

几组亲子家庭一同插秧。

万家怡是和妈妈分工完成任务的。她负责运送秧苗,一趟趟在泥水与田埂间往返,小脸通红,汗水顺着鬓角滴进田里。妈妈既心疼又欣慰,以前女儿在家连地板脏了都要抱怨,如今却在泥里玩到不想回家。

这里的土和渔人码头的泥沙有什么区别呢?蹲在田埂边的万家怡细细感受着。她刨开一层土,只捡到了几块灰不溜秋的石头,但还是把它们带回了家,放进橱柜最高处那个专门存放“特别纪念品”的玻璃瓶里。

插秧活动刚结束,雨就落了下来。计维长舒一口气:“运气真好。”那天他一直在现场默默观察。那些最初捂着鼻子、踮着脚尖的孩子,渐渐放下了从城市里带来的矜持与扭捏,开始真正“走进”土地——用身体,而不是靠目光。这场插秧体验,打破了田园牧歌式的想象。它给孩子带来了关于农耕的第一课:是汗水、是泥土、是与所有的“受不了”坦诚相对,以及依然要坚持下去的决心。

然后,就是耐心等待,把一切都交给时间。

  等待的哲学  

插秧结束了,孩子们和这片稻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7月,参观上海市农业科学院,听专家讲解育种如何改变粮食的命运;8月,走进上海植物园研学,在温室里见识科技如何让花朵突破季节限制。这些活动,悄悄拓宽着孩子们对“农业”的认知边界。

但真正微妙的变化,发生在日常生活中。

每次路过南渡村,万家怡都会央求妈妈带她去看看那片水稻田:“我想看看我的秧苗长高了没有。”“我想尽快尝到自己种出来的米。”那片她亲手劳作过的稻田,成了心中的牵挂。而徐天乐则常常冷不丁地把问题抛给妈妈:“稻子结穗了吗?什么时候能收割?”

抽象的知识——水稻的生长周期,成了心中带着温度的期待。

计维很明白这种期待,所以9月他特意安排了一次“稻田观察日”。孩子们重返田边,看到当初自己亲手插下、歪歪扭扭的秧苗,已经挺直腰杆,行列分明。生命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积蓄着力量。而这种等待,本身就是一个重要的教育过程。它让孩子知道两件事:一是耐心,万物生长自有其时;二是敬畏,你付出劳动,然后必须尊重生命的节奏。

其间,也有家长提出疑问:既然现在南渡村已有无人机喷药、机械化收割等先进技术,为何还要让孩子们体验最原始的农活呢?计维的回答很坚定:“这是文化传承,现代农业再智能,背后仍是农民的辛苦劳作,以及对大自然和生命的敬畏。如果孩子以为粮食能‘一键生成’,那才是真正的危机。”

哪怕是在农田里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丁建官也认为,农业的未来还是要以科技为主。他有时候很羡慕北方的大农场,听说一个人就可以管理两三千亩地,从插秧到打药、撒肥全部由机械完成。但上海大部分农田地块零散,推广机械化大范围种植十分困难。不过,他仍希望未来南渡村的农业还是能朝着智慧农业、无人农场的方向推进。

“如果年轻人能学高科技种田,那非常好。”他说。老一辈终将退场,但土地不能荒芜。他盼着有更多懂技术、有热情的年轻人回到田野,用新方式守护这片养育了我们祖祖辈辈的土地。

  成长,不响  

11月,孩子们终于等来了丰收的日子,金黄的稻浪翻涌如涛。这次,他们毫不犹豫地扑进田里。这是万家怡第一次见到镰刀,拿在手上既紧张又兴奋。

万家怡第一次拿起镰刀收割水稻。

孩子们笨拙的身姿,再一次提醒人们注意那个被忽略已久的事实——农耕劳作有它自己的规律。万家怡发现割稻子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抓得太多割不动稻秆,抓得太少又会降低效率。想要多收快收,体力消耗很大。

徐天乐是带着“起床气”下田的。但当他割下第一把稻子的时候,所有的瞌睡都烟消云散了。原来这就是“日出而作”,原来这就是“粒粒皆辛苦”,课堂上背过的东西,他终于都体验了一遍。

徐天乐的妈妈曾在老家干过农活,她深知这份辛苦。“长时间弯腰、顶着太阳,腰酸腿麻,我们大人都受不了。”看到儿子在田里咬牙坚持,她重新认识了这个五年级男孩:“他比我想象中更懂事、更有韧性。”

最动人的场景,出现在丰收后的饭桌上。用新米煮出的米饭,香气扑鼻。孩子们捧着碗,吃得干干净净。徐天乐盯着碗里的米粒,轻声说:“我以后再也不会剩饭了——农民伯伯太辛苦了。”万家怡则说:“这饭特别香,因为里面有我的汗水。”离开的时候,她特意带走了一束稻穗。回到家,她小心翼翼地摘下稻谷,剥去稻壳,不声不响地剥出了小半碗。这些米她没舍得吃,最后和那些灰不溜秋的石头收藏在了一起。

成长,不响。但它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发生着。

万家怡的妈妈后来发现,她和女儿的交流不再只围绕着作业和分数。“她开始敞开心扉,而我也学会不再只盯着冷冰冰的数字,更多关注她的心理和情感需求。”妈妈感慨,“现在的家长容易陷入分数焦虑,但‘种子计划’让我们走出误区——孩子需要精神上的托举,这远胜于物质满足。”

  风过旷野  

夕阳西下,南渡村的稻田归于宁静。最后一组家庭仍不愿离开,孩子蹲在田垄上,小心翼翼地把几粒稻谷捡起来——那是他要带回家的“丰收”。

徐天乐(左二)和妈妈(左一)。

计维还在盘算着,“种子计划”不能只停留在水稻。南渡村还有被誉为“葡萄界爱马仕”的马斯卡丁葡萄基地,还有其他丰富的乡村文化资源。

今年“种子计划”共开展了8场主题活动,有96组家庭、总计约500人次参与其中。96组家庭中,有不少来自市区的孩子,他们第一次知道上海还有如此大片的稻田,第一次听说“马斯卡丁葡萄”就长在南渡。

计维透露,后续“种子计划”将延伸至葡萄种植等领域:“我希望他们脚踏实地,学会传承,将来哪怕只是多珍惜一粒米,我们的努力都值得。”

在计维看来,这场持续8个月的“种子计划”,远不止农事体验。它是一条情感纽带,让城市家庭重新理解乡村——它不是落后的代名词,而是文明的根脉。

孩子们的画作是最好的证明。在水稻主题画展上,万家怡用彩铅细致描绘稻谷带壳的样子;徐天乐则画出“种子的一生”,从秧苗到抽穗,都源于亲身所见。这些画里有着真实的情感投射,那是“种子”在心田发芽的声音。

丁建官依旧巡视在田埂上,就像他几十年来每天都做的那样。他知道,这些城里来的孩子,未来大多不会以耕种为生,甚至不会与农业发生关联。但是,他们弯过腰、流过汗,知道了稻谷不是生来就在碗里的,这就够了。风过旷野,土地沉默。有些事情一旦经历过,就不再一样。

青年报记者 刘秦春/文 受访者/图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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