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报·青春上海记者 顾金华

当一场意外夺走直面世界的勇气，“中国式换脸”便成了光。当生命的希望之门近乎关闭，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九人民医院整复外科副主任昝涛教授及其团队，在导师李青峰教授的带领下，凭借一项被称为“中国式换脸”的突破性技术，为这些“被偷走人生”的患者，重新推开了那扇门。

从初出茅庐的青年医生，到引领颜面重建的专家，国家高层次人才、国家卫健委优秀青年医师昝涛教授近二十载的医路，正是这项技术从萌芽到惠泽生命的生动写照。记者从九院最新获悉，截至目前，昝涛教授所在的上海九院“中国式换脸”团队已为超百位患者“种”出新生，也让世界看到了这一领域的“中国智慧”。

  破局    “种”出中国方案  

2005年的上海，医疗界正被一项国际医学突破刷屏——全球首例异体颜面移植手术成功。彼时，刚从武汉大学硕士毕业的昝涛，怀揣热忱进入上海九院，成为整复外科李青峰教授的研究生。一次在肇嘉浜路咖啡馆的学术讨论，成了他医学生涯的转折点。

“当时国际热捧异体换脸，视其为终极方案。”昝涛清晰记得，年轻医生们讨论着技术的革命性，导师李青峰却泼了“冷水”：“这真的适合中国吗？”

异体颜面移植需将捐献者的面部整体移植，背后障碍重重：供体极度匮乏，患者更需终身服用免疫抑制剂，导致免疫力低下、肿瘤风险增加，排斥反应如影随形。昝涛说，一位青少年患者术后每天服药，发育严重受影响，还时刻面临急性排斥的致命风险。截至目前，全球18个中心仅完成51例案例，其中死亡率达19.6%，最长存活12年——这项“前沿技术”仍处高风险试验阶段。

困境让昝涛深思：如果异体移植走不通，能否为中国患者找到新路？这时，一个大胆想法萌生：“如果不用别人的脸，能否用患者自己的组织‘再造’一张脸？”这看似异想天开的想法逐渐成为团队攻坚方向。

“造脸”需解决两大难题：足够的皮肤和立体的轮廓。人体面部皮肤薄而匀，其他部位要么太厚，要么面积不足。脸更非平面，需有鼻、唇、眉骨的起伏。“就像在贫瘠土地上播种，既要生根发芽，还要长出预期模样。”昝涛告诉记者，在导师李青峰教授的带领下，团队经过无数次实验，开创性提出“自体组织全脸面预构技术”，即在患者胸口“种”出一张新脸。这项技术于2012年成功应用于临床，完成全球首例自体组织全脸面预构移植，改写了颜面重建史。

手术需要分多步进行：先在患者胸部埋入扩张器，让皮肤如“吹气球”般长大；再用3D打印在扩张皮肤下“雕刻”面部轮廓；最后，将这块具雏形的“脸”移植到面部，完成比头发丝还细的血管精密吻合。

“准备过程需要8至9个月的皮肤生长周期，再加上一场可能长达24小时的马拉松式手术。手术前一周，团队都要调整状态，不剧烈运动，保证休息，只为稳稳在手术台上，精准完成每一项操作。”昝涛说，特别是血管吻合须在短时间内完成，这是组织存活的“黄金窗口”，每一秒都关乎新生。

  新生    那些重获面容，也重获人生的脸庞  

技术背后，是一个个鲜活的人生。

昝涛电脑里存着很多与患者术后的合影，每张照片背后，都是一段从绝望到重生的故事。对严重毁容者而言，身体创伤只是一面，更残酷的是“社会性死亡”——他们被异样目光包围，不敢出门、不愿社交，甚至被家人疏远，在孤独自卑中丧失勇气。在昝涛看来，他和团队不仅在帮他们修复面容，更在重塑破碎的人生。

广西的刘珊（化名），原本家庭幸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却因烧伤面部严重毁容，五官几难分辨。“她首次就诊时，戴着厚口罩帽子，全身裹严，声音颤抖，不敢对视。”昝涛回忆，刘珊当时只卑微请求：“医生，我不求变回以前，只求能自己去买菜、接送孩子，不想再成家人累赘。”

针对刘珊，团队制定分阶段方案，经两年多、多次大型手术，从皮肤扩张、轮廓构建到移植修复、瘢痕修整，一步步为她“重建”面部。当刘珊首次摘下口罩看镜中自己，她失声痛哭——镜子中是一个新生的自己。如今的刘珊，不仅能正常买菜、接送孩子，还以自身经历鼓励其他毁容者。“是昝医生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让全家拥有了一张完整的全家福。”

“从胸口‘种’出一张脸，后面发展到背部、腹部，我们一直在探索不同的预构部位，只为给患者更个体化、更完美的修复方案。”昝涛说道。

患者小琳（化名）是某高校的一名大学生。实验室爆炸中，她为救同学冲入火场，面部严重烧伤，原本清秀的容貌面目全非。“母亲带她就诊时，眼神全是绝望无助。”昝涛说，这个家境优渥的女孩一度崩溃，直到母亲带着她来到上海，九院的“中国式换脸”，让她重燃勇气。

考虑到患者是年轻女性，昝涛团队做出特殊决定：放弃常用胸部皮肤，改用背部皮肤预构。“我们不仅要修复面容，还要兼顾心理需求和未来社会角色，尽量减少手术对她生活的影响。”又是一次成功的“换脸”，小琳不仅恢复基本容貌，更重拾自信。如今的她，成为分享励志故事的美妆博主，以自身经历传递勇气希望。“她说，烧伤科救了她的命，整形修复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这句话，一直激励我们前行。”昝涛感慨。

还有3岁女孩莹莹（化名），因开水烫伤导致右侧面颊大面积软组织缺失，口角畸形上拉至颧骨高度，上下睑外翻。通过腹部皮肤扩张、面部软组织重建等系列手术，莹莹面部结构和功能基本恢复。如今7岁的她容貌清秀，爱笑模样早已褪去创伤印记，和同龄孩子一样自在奔跑、畅快欢笑。

  致远    让“中国方案”照亮世界  

如今，“中国式换脸”的探索之路，已走过二十年。

截至目前，昝涛团队已完成超100例高难度全脸面重建手术，实现零死亡率，92%患者重返工作和学习，且无需终身服药，成果远超国际异体移植存活率。该“中国式换脸”技术获国际高度认可：

2024年，纽约大学Eduardo D.Rodriguez教授评价其为“严重脸面毁损的有效解决方案”；同年，克利夫兰医学中心Patrick Byrne教授称其标志着“面部重建领域的重大进展”。

2025年，《颅面外科杂志》主编Mutaz B.Habal教授在35周年特刊中，以“回归未来”为题，赞誉该技术是“新千禧年以来最具突破性的创新方法”，遵循外科核心原则，以巧妙创新真正帮助患者恢复健康与尊严。

整复外科是集医学、美学与工程学于一体的高难度学科，需十几年专业培养才能练就精湛技艺，昝涛却始终坚守修复重建这一“费力不讨好”的领域。谈及坚守的原因，昝涛坦言，一台全脸面重建手术需7-8名医生连续作战十几小时，且风险极高，术后还需长期随访护理；但修复重建是雪中送炭，“这是件对社会有意义的事”。

“当你看到患者从‘社会性死亡’到重获新生，看到他们重新拥抱家人、回归社会，那种成就感和满足感是无法比拟的。”昝涛常说，人生不仅有眼前，还有诗和远方。他和团队的“远方”，就是让更多毁容者重获一张完整的脸庞，能体面、有尊严地活下去。

国际认可的同时，昝涛更看重技术普及推广，让更多患者受益于这项“中国方案”。他牵头建立覆盖全国的技术协作网络，从长沙、杭州等省会，到西南县市级医院，都留下他和团队指导授课身影。基层医院无法处理的复杂病例，通过转诊机制集中到上海九院，九院则为基层提供技术支持和人才培训。

“医学终极目标是让更多人摆脱病痛。我们把复杂手术流程标准化、规范化，编写操作指南，开展手把手教学，让更多医生掌握技术。”昝涛告诉记者，团队还创新地将数字化导航、AI辅助规划等技术引入教学，让年轻医生能通过三维模型“透视”血管走行和组织层次，显著缩短学习曲线。如今，已有数十家医院能开展常规颜面修复手术，“中国式换脸”正从上海走向全国，为更多毁容者带来希望。

在昝涛团队中，年轻医生的培养始终被放在重要位置。昝涛在传授手术技艺的同时，更注重引导他们理解医者的责任与温度。他常说：“我们要培养的，不仅是技术精湛的医生，更是心怀患者、有情怀的医者。”

而团队的目光，早已超越技术本身。他们深知，对于烧伤后的大面积瘢痕——这一至今仍“无药可医”的皮肤纤维化疾病，外科修复虽能治标，却难治本。传统药物靶向性差、副作用大，患者亟需更安全有效的疗法。为此，团队深入分子机制研究，利用单细胞测序等前沿技术，精准解析瘢痕形成的复杂过程，最终锁定关键致病因子IL-11。相比传统靶点，IL-11特异性更强、安全性更高，成为理想的治疗新靶标。

在此基础上，团队联动药企、高校与国家转化医学研究中心，踏上漫长的“产学研”转化之路——共同研发靶向IL-11的治疗性抗体与小分子抑制剂。目前，该抗体一期临床试验已顺利完成，证实其安全性良好，并获准即将开展二期临床试验，为无数瘢痕患者带来“标本兼治”的新曙光。

面对高难度手术的压力，昝涛为年轻医生构建了一套“减压赋能”体系：术前“风险预演”明确责任担当；术中科学准备，化焦虑为有序操作；术后全面复盘并给予针对性心理支持。他始终传递这样的价值观：“患者的期待不是负担，而是方向。我们的使命不是‘零失败’，而是竭尽所能寻找最优解。”

他培养的，不仅是技术精湛的医生，更是“有温度、有情怀的医者”。

从一把手术刀到一支靶向药，昝涛团队用20年的坚守，始终站在患者身旁，以不懈的科研与创新，守护着每一张脸庞背后的完整人生。“中国式换脸”不仅是“种”出一张张新脸，更是一个个被重新点燃的人生；而昝涛和他的团队，正是那些播种希望的人。

青年报·青春上海记者 顾金华

编辑：陆天逸

来源：青春上海News—24小时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