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博青铜器修复师:与古人跨越千年对话
2019-03-26 上海


青年报·青春上海 杨羡之/策划 郦亮/撰稿 施培琦/摄像剪辑 贾英华/视觉设计 杨诚/后期合成 朱雨佳/旁白

近年“博物馆热”成为一个社会现象,有越来越多的人热爱文物,尊重文物,以到博物馆参观,在陶冶情操中度过自己的闲暇时间为追求。而在这一切的背后是博物馆一代代文物修复师们的辛勤工作,是他们的接力守护,让承载了中国数千年历史的文物延续了生命,焕发了生机。今天,青年报·青春上海推出“我在上博修文物”系列报道。第一篇讲述的是上博青铜器修复青年骨干的故事。

修复  青铜器何以如此“受伤”?

张茗是1998年进入上博进行青铜器修复工作的。虽只是一名“75后”,但他已经是一名具有21年经验的资深修复师了。在这个行当,“资深”意味着他能够同时修复几件青铜器,在不同的年代和材质中自如穿梭。资深有时也是一种严谨的舒展。

现在张茗的工作台上放着两件待修的青铜器。一件是“西周青铜鬲”,另一件是“西周從方罍”,都是几千年前的器物。在张茗眼里,这些历经数千年风雨的青铜器,到了现在俨然步入了老境,但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谁能说经过今人卓越的修复,这些老器物不会焕发生机呢?修文物犹如医生看病,开药之前望闻问切之是必需的,只有对青铜器的伤情有了充分的了解,才能动刀开药。

那青铜鬲的“伤情”显然比從方罍要复杂,因为它不仅锈迹斑斑,还缺了两只耳朵。张茗对青年报·青春上海记者说,青铜器的伤情往往与其掩埋的环境有关,如果土壤湿度很大,那青铜器的锈蚀程度一般会很严重,如再遇到墓葬土层塌方这样的不幸,那青铜器支离破碎、残缺不全也就在所难免了。

这青铜鬲大概也就遇到了这样的不幸。张茗已经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来修复它。张茗说,上博青铜器的传统修复过程十分严谨,可分为清洗、除锈、矫形、拼接等12个步骤。根据文物的状况不同,修复步骤略有取舍。现在的保护性修复则更强调对文物进行分析和测试,并且要建立修复档案。这也就是张茗此前要大费周章对青铜鬲的伤情进行分析的原因了。

修复这件青铜鬲最大的难点是它的耳。鬲是古时烧火煮物用的一种容器,下有三足,上有两耳。所以这耳是极重要的。但是显然这耳并不是随意加上去的,一切都要有出处有根据。为此,张茗参考了大量上博馆藏同时代青铜鬲的形制,包括“兽面纹鬲”“滕公鬲”和“伯矩鬲”等。在用高分子材料为这鬲补耳洞时,力求让耳的宽度、高度和斜度都和同时期的西周青铜鬲保持一致。如此,才能让青铜鬲完好如初,重获生机。

张茗是著名青铜文物修复专家张光敏的弟子,是上博青铜器修复领域的第四代传人。他还记得当年从上海工艺美校毕业进入上博修文物时,曾对这样的工作是如此不屑,因为他当时的梦想是做一个追逐时尚潮流的设计师,但现在他却如此享受为青铜鬲做一只像样的耳朵,这种转变是他当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21年中,张茗过手修复的文物就有近千件。他说,还有什么能比看到一件残破的青铜器在自己手中重现生机更让人兴奋的呢?潮流设计不可能有这样的功能。

传统  修复应该是在为古人做事

如果追根溯源的话,上博文物修复的技艺可以追溯到北京的“古铜张派”。“古铜张”张泰恩原是清宫的文物修复师,他手艺最好的弟子是王德山,王德山在鼎盛时期将手艺传承给了徒弟王荣达。新中国成立后,上博要展开文物修复的工作,1958年就把王荣达请到了上博。王荣达成为上博青铜器传统修复技术的创始人,他还陆续收了一些弟子,这些弟子又收了弟子,上博的文物修复技艺就这样不断地传承下来。张光敏便是王荣达的再传弟子,张茗和沈依嘉则是第四代。

上博文物修复可以追溯到清宫,和现在的故宫博物院等是一脉的。可是上博文物修复技艺之所以成为全国的佼佼者,这还要说到上博文物修复的一个传统。

今年春节期间,上博举行了一个“猪丰卣满迎新春”新年特别展,其中的主角——一只“商代晚期青铜猪形卣”因为十分应景,且憨态可掬,而成为观众心中的萌宠。这只猪卣就是由张光敏修复的。此猪卣命运坎坷。在1950年代大炼钢铁时期,这只残存了一半身子的猪卣差点被拉到冶炼厂回炉再造,是堵在冶炼厂门口的上博工作人员将其拦下,收入库房。此后几十年,包括王荣达在内的上博众多修复师都想对其修复,但因总找不到返璞归真的感觉而作罢。

和上博其他文物修复师一样,在张光敏眼里,那些文物虽然残缺不全、老态龙钟,但是它们的生命尤在,并且通过修复可以连同其承载的文化重现生机。这也就是为什么上博人当年会冒着风险将这只猪卣抢下,并一直努力地尝试着对其展开修复。

张光敏对青年报·青春上海记者说,这只猪卣修复中最难的地方就是纹饰的补缺。把纹饰拷贝一下,填补到补缺之处,这是不难的,难的是如何将这补缺的纹饰做得如同出自古人之手,充满浑然天成的古意。最后张光敏创造性地运用了“剪裁法”,终于完美补齐了那些丢失在历史长河中的纹饰。以至于在展览中,没有人觉得这只猪卣是修复过的,似乎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文物修复素有“考古修复”和“完美修复”两派。相对于社会上所谓“完美修复”而言,张光敏认为,上博的修复在恢复器物原貌时不单是追求形似,修复师其实是帮古人做事。修复起来不仅要了解时代特征,熟悉古代工艺,甚至于要了解那些古代匠人的性格。唯有如此,修复之物才有古意,才是真正古人的工艺,而不是今人的仿造之术。

“文物修复就是我的手和古人的手在最后合二为一了。观众看了这些修复的文物,想到的是古人而不是我。”张光敏说,如果对一件文物的修复觉得目前还做不到这一点,那宁可放下不做,留给后人,也不能强行为之。这种对于文物修复追求完美的态度,恐怕是上博青铜器修复最宝贵的传统,也是上博文物修复能有今天地位的最重要的原因。

传承  文物修复师走向多元化复合型

上博“80后”青铜器修复师沈依嘉是张光敏的另一位弟子。最近她遇到一件奇事:在对香港已故收藏家朱昌言捐赠给上博的一只“商代晚期兽面纹方觚”进行修复时,她在青铜器的表面发现了许多浅绿色粉末。她本以为是有害锈,但经过检测是一种出现在青铜器上的化学物质。沈依嘉在和老师张光敏进行分析研判后认为,这应该是前代工匠在对这只方觚进行修复清洗时所留下的砂粉。沈依嘉仿佛看到了一个前代工匠佝偻着背,极其细致谨慎地给这只方觚作清洗,最后却对如何去除这些清洗材料一筹莫展的场景。

青铜器修复是什么?在沈依嘉看来,这就是一场延续文物生命、守护文明的接力赛。每一代修复师都在为此而竭尽全力。那位前辈工匠所使用的这种清洗材料应该是当时最先进的材料吧,而沈依嘉所要做的就是用今天最先进的修复材料和技艺去替代古代工匠的修复。在经过种种实验及评估之后,最后她使用了激光清洗这种新手段,最大限度地恢复和保全了青铜方觚的本来面貌。

沈依嘉很着迷于在文物修复和保护中与前辈工匠的这一场隔空对话。这是文物修复最吸引沈依嘉的地方之一。她和那些前辈工匠不曾谋面,但分明能感觉到器物在每个人心中的份量,感觉到他们对于器物之美的欣赏。为了延长一件文物的生命,每一代工匠在这场接力赛中都竭尽全力,但同时也因受到时代的限制,给后人留下了重新或进一步修复的余地。前代人守护文物的精神令人肃然起敬,而作为后来者,既要传承这种精神,也要追求技术上的不断创新和完善。

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沈依嘉决意投身文物修复事业的原因所在。她大学原先读的是中文专业,后来又读了文化研究硕士。她热爱人文学科,但相对纯理论研究而言,更希望能从事一些有形的工作。文物修复正好具有这样的特点。于是,沈依嘉去了文物修复大国意大利,2015年从著名的意大利文物保护与修复高级研究院毕业,获得陶瓷、金属、玻璃和有机质文物的修复师职业资质后,进入上博文保中心,成为了张光敏的弟子。“我大概就是比较折腾吧,不过最后做了自己想做的事,那也是一种幸运。”

三年来,沈依嘉正尝试着将师父所授与在意大利的所学进行融合,探索一条高科技的文物修复和保护之路。高科技的保护性修复之路,也被认为是上博未来修复事业发展的大方向所在。

今年已经62岁的张光敏没有退休,已经从事文物修复40多年的他还在从事着青铜器修复和传承的工作。他对青年报·青春上海记者说,他可能是最后的比较传统的修复师了。未来的修复师一定是多元化的复合型人才,就像沈依嘉这样,既有理论,又有实践,既可以运用高科技手段做实验,又有修复文物的一双巧手。文物修复的所有工作,从头到尾一人胜任。这就是事物发展的趋势。 

对话  上博青铜器修复青年骨干

记者:在文物修复的工作经历中,您遇到的最难忘的挑战是哪一次?

张茗:虽然我是以修复青铜器为主,但其实很多器物的修复都归到我们部门。这就不仅仅是青铜器了,金银铜铁石各种材料的器物都有。这些器物时间的跨度也很大,从三四千年前的商周时代到清代民国。我感受到的最大挑战就是针对不同材质的器物,要以不同的方法去修复。就像看病,小孩和老人的诊治方法是不一样的。这是挑战,当然也给我带来很大快乐。

记者:您觉得相比其他博物馆,上博青铜器修复的地位是什么?其特点主要是什么?

张茗:上博青铜器修复当然是处于全国前列。青铜器修复分为传统修复和保护性修复两种。传统修复主要是有清洗、除锈、矫形、拼接等12个步骤。而保护性修复在此之前要加上信息采集、分析测试、修复建档,过程中要介入稳定性保护,后期还要环境控制等等。对文物进行保护,又传承发扬了传统修复,两者完美契合,这是上博修复的特色。

沈依嘉:上博的青铜馆藏历来有“半壁江山”的美称,与高规格高质量的藏品对应的是更严格的修复要求,历代修复师在复杂多样的任务中得到了充分的历练,在技术上不断精益求精。上博的文物保护科技研究起步很早,为修复手段和修复材料的现代化、科学化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加之上海本地细致务实的文化基因,使上海博物馆的青铜修复能够从文物本身的历史和科学信息出发,在不改变文物原状的前提下,以精湛的工艺最大程度地恢复其审美价值,在“美”和“真”之间达到巧妙的平衡,实现“文质兼修”的理想。

记者:作为一个青年文物修复骨干,你们的工作在很多人看来是比较枯燥的,是需要耐得住性子坐下来,以一种坚韧的毅力才能完成的。这和现在很多青年人追求的生活有很大不同,您是如何完成这种心理转变的?

沈依嘉:我最初学的是中文,后来读了一个文化研究硕士,但总是觉得这些是纯理论的东西,我更希望能从事一些有形的工作。文物修复正好具有这样的特点,而且于文化事业之意义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后来我去意大利文物保护与修复高级研究院学习,获得了陶瓷、金属、玻璃和有机质文物的修复师职业资质。应该说,文物修复和保护是我心向往之的职业。我这个人特别喜欢坐下来长时间地观察一件事物,长时间地对一块很小的区域进行分析和修复,以时间换谨慎。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这是幸福的。

记者:您如何看上博在文物修复领域的技艺传承状况?

张茗:在其他一些地方,我们知道有的青年文物修复师学习三个月、半年就可以独立进行文物修复,两三年就可以出师了。上博没有满师一说。师傅永远是师傅,徒弟永远是徒弟。我在张光敏老师身边学习文物修复整整10年,仍觉得还有许多东西需要不断学习。最后是老师硬将我推出去,认为放手独立修复文物才能获得更大的锻炼,我才开始独立修复文物。

沈依嘉:在上博文物保护科技中心的文物修复组,依然讲究的是师承关系。年轻人进入修复组,都会拜师的。我从意大利回国后进入上博工作就拜了张光敏老师为师。从张老师那里学到了很多文物修复的独门绝技。我也觉得意大利的文物修复与中国的文物修复有共通之处,也积极地将一些国外的修复手段运用到平时的工作中。张老师对我这样的做法是很支持的,他也会给我很多指导和建议。

数说  这些年,上博的青铜器修复

上海博物馆1958年建立文物修复工场,1960年又建立文物保护实验室。2015年,这两个部门合并成立新的文物保护科技中心。目前的修复工作主要是:器物修复、书画装裱和工艺修复。器物修复主要是修青铜和陶瓷,工艺修复主要是修家具和漆木器。这些基本都是几代师徒相传保留的手艺。 

青铜器的传统修复有12个步骤,包括清洗、除锈、矫形、拼接、翻模、铸造、补缺、刻纹、打磨、做色等。

目前国内铜器、瓷器、书画等需要修复的文物多达200多万件,而从事文物修复工作的只有400人左右,人才缺口非常大。所以上博的文物修复技艺传承工作抓得很紧。

青年报·青春上海 杨羡之/策划 郦亮/撰稿 施培琦/摄像剪辑 贾英华/视觉设计 杨诚/后期合成 朱雨佳/旁白

编辑:梁文静

来源:青春上海News—24小时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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