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捷老友记
2020-06-14 生活

右二为本文作者晓航。本版受访者供图

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十月》有东捷这样的掌舵人是幸运的,正是有了他的不断推动,这些年来《十月》才会稳步向上,一直屹立于文坛的潮头,不愧为文坛的排头兵。

晓航

与陈东捷主编认识应该是二十五年以前的事儿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上大学的时候,我就对文学感兴趣,1990年毕业后,我尝试自己写写东西,偶尔能在杂志上发表一些片段。1995年我又去经贸大学上学,记得毕业前夕的那个夏天,我一个人在图书馆里很长时间地写小说,图书馆的老师直看我,不知道我在忙什么。

我写的那篇小说叫作《重返过去》,写完之后,我请一位朋友帮我找找杂志,看看能否发表,那位朋友本也是文学期刊的编辑,于是他把我的和他的稿子一起给了《十月》。结果,我的那篇发表了,东捷那时就是责编。这很像陪别人考艺术院校,结果自己考上了的传统故事一样。我跟东捷从此认识了,东捷为人诚恳善良,年轻时英俊潇洒,爱打乒乓球也爱喝两口,这第二个爱好和我一样。作为一个业余爱好者,能在《十月》发一篇小说肯定是巨大的鼓励。《十月》在我心目中是神圣的,我高中上学住在奶奶家,独住的那间小屋里,长期摆放着一些文学杂志,里面就有《十月》,我因此偶然之间读了很多经典小说。

东捷是个很热情的人,人又特别厚道,他对我这样的业余作者非常尊重,像对待成名作家一样一视同仁。我原来曾在电台当过主持人,所以颇见过点世态炎凉。我当时做文学节目,认识了一些文学前辈,大部分人是很好的,但也有那种势利眼。我在那个位置上的时候给人家寄稿子,虽然没用,但是人家极其客气,后来,我不当主持人了,再寄稿子,人家很痛快地说,我们这儿几年的稿子都有了,你别寄了。真直接,佩服!

东捷绝对不这样,他讲义气,对谁都好。我也比较爱玩爱喝,年轻时属于那种特别能战斗的主儿,所以我们很快就喝到了一起。有一次,东捷的一位老同学张学昕(著名评论家)来北京找他,他就叫上了我,我们几个人迅速喝高了,然后就开始闹腾,比赛摸高,就是摸饭馆的房顶,一边笑闹一边跳起来摸。老板看得直眼晕,估计觉得我们几个就是神经病,也不敢说话。现在想想真好笑,年轻时真能折腾,也真不嫌害臊。

在《十月》发表第一篇小说后,我其实立刻陷入了困境,那是业余写作者常会遇到的状况,就是前几篇小说发表之后,其他的再怎么写也发表不了,退稿的理由有无数,但加起来就是一句话,写得不够好。那期间我很苦闷,当时我搬了新家,有了自己的房子,我把不能发表的小说目录写在一张纸上,贴在书桌上方的墙上激励自己,忘了纸上有多少篇,反正是写满了。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三年,就在我暗暗下决心要放弃业余写作时,有一天,东捷忽然跟我说,明年《十月》要办一个《小说新干线》栏目,打算让一个新作者一次发两篇小说,问我有没有新写的东西。于是,我拿出了一篇《有谁为我哭泣》,认真改完后给了东捷,东捷看完了说很不错,问我还有没有,我就接着又写了一个短篇。

1999年《十月》第一期,我的两篇小说《有谁为我哭泣》《在冬天里奔跑》登上了《小说新干线》栏目,这让我倍感荣幸。最关键的是,东捷的这个举动彻底拯救了一个业余创作者,我本打算逃跑的,但正是《十月》的这次鼓励让我下决心一辈子写下去,不问西东。

1999年年底,东捷策划了一次大饭,请在京的年轻作家们吃饭,这可以看作是《十月》团结年轻作家的大行动。由于东捷的人缘,果然应者云集,那天晚上一共来了十桌人。我因为不知道天高地厚,主动申请和几个朋友担任“陪酒员”,挨着桌敬酒,结果,很快就把自己喝高了,高了之后整个晚上和人家飙英语,那个不堪那个散德行,后来东捷乐不可支地复述了我整晚的表现,我深感害臊。还是那句话,年轻时,最擅长的就是不要脸。

2003年北京遇到了非典,那一次疫情来得比较迅猛,但是时间不长,印象中在家憋了一两个月,但实在待不住了,于是我给东捷打了电话,我们两人一拍即合,决定冒着危险出来喝点。当出租车驶过高高的立交桥时,我打开车窗看着空空荡荡的街道,颇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赶脚”,生活的多变性就在于吃喝的日常竟然也能诞生出“英雄感”来。

2006年《十月》又来了一次大行动,为庆祝《小说新干线》的成功(那时已经办了七八年了),决定在香山举行一次全国性的青年作家聚会。东捷指定我第一个发言,这个比较好理解,我是第一个登上《小说新干线》的,而且也当过电台主持人,不怕当众说话。

会议开始那天,我上台发言,先规规矩矩讲了一些话,然后说我作为业余作者,为了表达感激,送给《十月》一个礼物吧。这话一下子让大家愣了,当时的主编王占军老师闻言就站了起来,东捷也奇怪,没安排这一出啊。我接着马上说,我就给《十月》唱首歌吧,于是我拿出打印好的歌词,开始唱《野百合也有春天》。由于有点紧张,我明显唱得有点走调,但是喜剧效果达到了,全场先是哗然,继而哄堂大笑,我看见东捷也在笑,那一刻我知道自己的搞笑算是成功了,这也算为《十月》做的一点贡献吧。

后来的聚会又发生了什么,由于时间久远,我已经不记得了,就记得那几天大家还是各种喝,每天清醒的时间很少。两天之后我先撤了,因为还得上班,有一个印象很深,就是回到繁华的城市后,我反而有种落寞的感觉。我想,大家聚在一起爬香山多好玩,我回来干什么呢?其实,我就是在那样的时刻,已经开始琢磨未来到底要走什么样的路,做什么样的人。

时间过得很慢,时间也过得很快,它的这两副面孔常常让人惊讶。

2016年我的小说《霾永远在我们心中》获得了文学界非常重要的《十月》文学奖。说这个奖重要,首先是《十月》在文学界的地位,除了前辈们打下的坚实的基础,东捷他们这些年做出了许多出色的工作,这使得《十月》这面文学旗帜一直飘扬在文坛的上空。其次是东捷为人正直,所以这个奖办得很公正,不分圈子,不看利益,只看文本,这对我们这些业余创作者是个福音。

这篇小说我其实写得非常艰难,我从2012年起开始写长篇,到2014年年初,写完了第一个长篇《被声音打扰的时光》。写完之后,没休息多久,我就闲不住了,想干脆再写一个中篇吧。谁想,这回我可给自己挖了一个坑,因为写了两年长篇,身心极度疲惫,再写中篇已经有些力不从心和逆反心理了,怎么也搞不下去。但是,我硬着头皮,一点一点磨,写完时简直快崩溃了。不过,令我意外的是,这个中篇拿出来之后,东捷和大家都说好,发表后很多选刊转载,这令我非常高兴,因为《十月》再次给了我鼓励,它在我相当迷惘的时候告诉我,我终于进步了。看来长篇确实对我有个很好的锻炼作用,我学会了一些多年来一直刻意忽视的现实主义手法(我十分讨厌庸俗的现实主义创作),这些方法恰好被我用到了这个中篇上。

2016年冬天的时候,颁奖仪式在四川宜宾李庄举行,我被邀请参加了。李庄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也是一个千年古镇,从建筑的角度看做得非常漂亮,用的是新古典的手法。东捷显然来过这里很多次,《十月》也和李庄有着深入的合作。那天欢迎晚宴结束后,我和东捷为了多消消食,就徒步走回来,我们穿过小镇,沿着长江边走边聊。东捷讲了不少对于《十月》的设想以及未来与各方的合作,看得出,东捷对于《十月》非常上心,他的很多想法也在一步步实现。这让我不禁想起了股票市场中的那些长牛股,它们不管风吹雨打,总是能穿越牛熊一路向上,《十月》就是这样一种“牛股”。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十月》有东捷这样的掌舵人是幸运的,正是有了他的不断推动,这些年来《十月》才会稳步向上,一直屹立于文坛的潮头,不愧为文坛的排头兵。

2018年对于《十月》来说很重要,它创刊已经四十年。我参加了一次纪念活动,《十月》邀请了一些老中青作家参加一个座谈会,会上遇到了很多师长和朋友。作为主编的东捷把会议准备得很细致,除了下午的发言,还有晚上精彩的朗诵表演。很可惜,那天我恰好有事儿,跟东捷悄悄打了个招呼之后就提前走了。

2019年我和东捷共同的朋友荆永鸣去世了,他是在领《十月》文学奖的过程中突然走的。那天早上知道这个消息时,我正在上班途中,眼泪无法控制地往下流,我完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似乎冥冥中自有天意,就在前一天我还和老荆通过电话,我们平时很少打电话,那天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忽然想起来要问他一些出书的事儿,谁想第二天就传来了噩耗。过了一阵,我见到了东捷,问他当时的情形,他描述了那时的状况,头绪非常多,一边颁奖一边得处理这件事,还好老荆的家里人和当地政府的朋友都非常通情达理,使得事情圆满而迅速地处理完毕。在饭桌上,东捷长叹一声,我的心中也非常难受,我知道东捷的意思,到了我们这个年龄,越来越觉得老朋友可贵,情感可贵,对我来说,交新朋友的兴趣不大,但是对老朋友一定鼎力支持。

2020年的开头就遇到了疫情,城市摁下了暂停键,大家都在家里待了足足几个月,四五月份之后情况逐渐好了起来,城市慢慢显现出了生机。我大概从四月份起就开始了日常的跑步锻炼,前一阵的一个傍晚回来,发现手机上有一个未接电话,一看是东捷,我打过去,他说正在我家附近和一个朋友吃饭,要不要过来一起吃,我连忙赶过去。三个朋友坐在一起时,大家甚是高兴,毕竟很久没见了,而且也馋坏了。那天晚上,我们照例聊到很晚,天南海北的似乎一下子回到了日常的生活,偶尔说起多少年前的非典我们冒着风险出去吃饭,大家都十分感慨,时间就那么快地过去了,人的一生也就在一眨眼之间。

写这篇有关东捷的文章对我也是大有裨益,它让我认真回顾和重述了过去的一部分生活,并且发现了那些对别人来说无所谓,但对我们来说却是熠熠闪光的时刻,所谓生活的意义也许就在那些不经意的瞬间吧。做个小结,我以为,《十月》是个好杂志,多年来它以一种兼收并蓄的姿态稳步前进,不愧为纯文学杂志的一面旗帜。东捷和他的同事们为此付出了艰辛的劳动,也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作为个人,东捷是一个非常善良、诚恳、厚道的人。记得有一次开一个全国性的作家会议,大家晚上喝完酒聊了很多,东捷讲了一些日常琐事,我们听了都很感慨。不久之后,我跟另一位老友聊起来,我们俩的结论是一致的,谁要是和东捷搞不好关系,那一定是那个人的问题,东捷是我们见过的世上最宽容、最厚道的人之一!

(晓航,著名作家,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主要作品有《有谁为我哭泣》《佛光》《零落九天》《当兄弟已成往事》《当情人已成往事》《师兄的透镜》《穿过无尽的流水》。)

晓航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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