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今生幸识宗仁发
2020-11-15 生活

1997年与余华、格非、述平在长白山。受访者供图

刘庆

1996年9月的一天下午三点,我和宗仁发老师坐在长春宾馆的一楼大厅,等候作家出版社的编辑张懿翎。我记得我们面前是一个圆圆的玻璃桌子,桌子上放着我的长篇小说《女孩》,看着那叠无辜被打印上黑字的白纸,我的内心极度慌张。那天下午,室外的阳光很暗,宾馆的大厅十分吵杂,这里是长春市第三届电影节招待外地客人的指定宾馆,感觉所有人都在大声地打招呼,尽力地寒暄,张扬着久别重逢和初见的惊喜。我在等待着一次裁判,身边坐着和我一样期待结果的宗仁发老师。

两年前,我在老家的公安局目睹过一次审讯,一个25岁的女孩杀死了一个老太太,那个女孩无业。一个雨天,她在一户人家的门口躲雨,好心的老太太将她让进屋子,她见财起意,搬起花盆砸死了那个老人。案情毫不费力地破了,女孩将住宿的收据遗失在作案现场。我记得女孩被审讯时一遍遍地询问老人的情况,警察告诉她,老人一点事也没有,她只要交待就好。看着她惊恐闪烁的眼神,我深受刺激。警察还出示了她敲诈一个老板的字条,她和那个人在野地里完成了交易。她发着抖,和她一起抖的是她身上穿着的那件偷来的宽大的旧毛衣。我想将这个故事写成小说。原来计划写一个中篇,不小心写长了,写成了长篇。这是我写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我把小说交给了《作家》杂志的编辑李健君。健君师编发了我的第一个短篇小说,那时是1990年,我还有三个月大学毕业,这为我找工作增加了履历。健君师看了小说非常兴奋,也十分为难,说他要将小说推荐给仁发看看,想法说服宗主编,改成个中篇发表。小说在四五月间交到宗老师手上,七月读完。我怎么也想不到,宗老师认定这是一部好长篇,并担负起推荐发表的责任。他将小说寄到《花城》,知道懿翎到长春参加电影节,立刻带上我去见面。宗老师和懿翎见面,懿翎笑得很开心,一边拿起小说翻看,一边说,宗仁发看好的小说,一定是好小说。三分钟,我保证,绝没有超过五分钟,懿翎用力放下稿子,这部书我出了。当时,她就是这样说的。我的心跳好像停了,脑袋晕晕的。懿翎将我请去北京,用了一周的时间,我在中国文联招待所将小说修改完毕,然后就一心等着出版了。又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我和未婚妻的同事在饭店喝酒,BB机忽然出现一个上海的电话号码。我借了手机去外面回电话,电话里说,我是《收获》杂志的钟红明,我们要发表你的长篇,有一些修改意见要传真给你。天可怜见,我当时的目标是五年内在《收获》发表一个短篇小说。那一瞬间,狂喜到有如升天。我模模糊糊地记得,钟红明在电话里告诉我,她去北京出差,作家出版社的懿翎将小说推荐给她。我不记得给几个人打了电话报告喜讯,要求人家祝贺我,中间当然有宗老师。打完电话,我顺手将手机交给了服务员,可见当时狂喜到什么程度。

我一直以为,即使做文学,也有文运的存在。如果传说中的钟红明去北京出差没去看望著名的张懿翎,如果传说中的张懿翎没有因莫言老师的小说《白棉花》,到长春参加电影节约了著名的宗仁发,我的文学之路更可能白雾茫茫。1997年1期《收获》发表了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将小说的名字由《女孩》改成《风过白榆》。从《风过白榆》开始,我的每一部长篇宗老师都是第一读者。1998年,我和诗人任白准备辞职去创办《新文化报》,征询宗老师的意见。他说,如果你们失败了就到《作家》当编辑。这句话成了我们的底气和勇气,也再一次改变了我的人生。

上世纪90年代初,吉林省的写作者们有一个幸运的九月,《作家》杂志出版一期省内作者的小说专号,专号出版前会组织一次笔会。每次笔会都是文学的节日,当时《作家》杂志有孙里和宗仁发两个副主编,每人一期。我自认我的小说属传统一派,因此不敢将小说给主张先锋的宗老师看。我刚刚大学毕业,专业是统计学,虽分配到报社,不但当不上记者,领导总想让我去财务处当出纳员,就迫切地想发表点东西做资本好去当记者。1991年孙里主编的《吉林青年作者专号》发了我两个很短的小说,到了1992年由宗老师主编,心里便很忐忑。笔会期间,我在树林里找了一个树墩,趴在上面写成了一个叫《撕打》的短篇,毫无信心地交上去。奇迹发生了,宗老师竟然让我再交一篇,那一期我发了两个短篇,还有一篇《跨过额尔古纳河》。杂志的封二给作者发照片,我的照片下面,宗老师特地加上一个注解:刘庆,在单身宿舍里。这几乎是给我发了个征婚启示,还真接到了女读者的来信。不但给发小说,还负责打征婚广告,宗老师对一个刚上路的小作者想得真够周到了。

宗仁发在我们的心目中如神般地存在,他高大清爽,明朗帅气,大学毕业四年即在《关东文学》做主编,任文联副主席,那时他只有二十五六岁。《关东文学》是吉林省辽源市的小刊物,竟被他办成名刊,辽源也成为中国文学的重镇,其传奇再无法企及。当年,他到北京、上海,请作家们搞研讨会,想办法刊发大家们的作品。当时民间活跃的第三代诗人,包括李亚伟、万夏、韩东、陈东东一众还没有引起广泛的关注,《关东文学》参与到这个现代诗的浪潮中去了。宗仁发和他的《关东文学》影响了一代诗人,同样也成长了一代作家。作家李洱有一篇随笔《向宗仁发们致敬》。李洱写道,1986年夏,他坐在华东师范大学文史楼前面的草坪上,仰望着天上的流云,心中一片迷惘,他不知道“以何种形式进入‘美好的未来’当中”。格非从栅栏上跳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封信。信里说格非的第一个中篇小说《没有人看见草生长》即将在《关东文学》上发表,好友的幸福极大地感染了李洱。半年后,他在写毕业论文的间隙,完成短篇小说《福音》,他想都没想,直接寄给了《关东文学》。1987年冬,毕业半年的李洱从河南回上海。他意外地看到一封信,里面有一份《关东文学》,上面刊登着《福音》。李洱说:“我立即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看到了文学的大门向我启开了一道缝隙。”

我常常想,在我的文学之路上,如果没有宗仁发会怎样,幸运的是我结识了宗老师,而且受惠良多。有了宗仁发,吉林省的文学活动很活跃,余华、格非、徐坤等都来长春参加活动,让我们有了向优秀作家交流学习的机会。1997年,宗老师带吉林作家去江苏交流,在上海,我第一次见到了钟红明。在嘉兴,作家张旻请我们喝酒,连从不喝酒的作家述平都喝得兴奋不已。在南京,白天我们见到了范小青、苏童、叶兆言、黄蓓佳,晚上茶馆里,韩东、朱文等一众兄弟共坐一室,大家都如星捧月般向宗老师表达敬意和谢意。吉林省的写作者们是幸运的,幸运的是有宗仁发和《作家》杂志,有了宗仁发,才有了眼界和境界。宗仁发的文友遍天下,当下成了名的作家几乎都是他的朋友,和他有过文谊友情,许多人在为文的成长之路上,受过他的帮助和指点。

宗仁发师待人心细如发,连在饭店安排吃饭都会照顾到每一位客人的感受,所点菜品色香俱足。他待人谦和,即使对最好的朋友亦是如此。有人将他和沈阳的编辑家林建法先生并称为“东北二法(发)”。2003年,宗老师为了我的长篇小说《长势喜人》扩大影响组织评论,他对我说,推荐给《当代作家评论》的稿子发不发他没有把握,他和建法是好朋友,但建法不会看他的面子发稿子,他也不会影响建法的选稿标准,编辑家之间的文谊竟能如此纯净。后来我到了沈阳,和建法师住在一个小区,经常到他家里蹭书蹭饭,发现他和宗老师的友情真的十分深厚,就更敬重他们之间这种真正的友谊。

宗老师的办刊目标是要将《作家》杂志办成中国的《纽约客》。1988年,他从辽源调到吉林省作家协会,任《作家》杂志副主编,后又接王成刚先生任《作家》主编。《作家》的前身叫作《长春》。长春是一个省会城市,但其地域的局限同样显而易见。宗师意识到了地域对于《作家》“偏处一隅”(韩少功语)的藩篱,他要借鉴《纽约客》《大西洋月刊》等刊物的办刊经验,让文学在民族精神的滋养方面能有所建树,并承担体现时代风貌、引领时代风气的使命,将《作家》办成一代名刊。他的努力从《作家》荣获期刊编辑界的最高荣誉——第三届中国出版政府奖的期刊奖即可得到明证,他本人亦获得第三届中国出版政府奖的优秀人物奖。诺奖得主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在给《作家》的题词中写道:“无论对于西欧作家还是东方作家,《作家》杂志都能给予广泛、公平和富有魅力的介绍,对此,我谨表敬意。”

结识有眼光的编辑家对于作家和诗人无比幸运,但对于编辑家本人则别有滋味。如果有更多的时间写作,宗仁发会是更出色的文学评论家和诗人,他的才气和锐利睿智很早就从他出版的著作中喷薄而出。没有人比宗仁发更爱《作家》,为了这份他倾注心血的刊物,他放弃了省文联副主席的任命,这导致他在职务上不能再“进一步”。但他保住了一份名刊。我常常想,中国作家的作品差强人意的原因不在于眼界。现在对国外作品的译介和出版都很快,当下社会的光怪陆离和创作素材之丰富对于写作亦十分难得,那么差什么呢?差的是众多的文化人太过聪明,他们知道自己和别人都要什么,知道怎样才能有名有利,得到各方认可。以宗仁发对社会的洞察,他当然知道不接受提拔意味着什么,但他仍然选择了为之呕心沥血的《作家》。

很难想象,没有宗仁发的《作家》什么样。他因执着文学和《作家》而成名,亦因执着文学和《作家》而受伤。对于他个人不论,但对文学又是多么大的一种幸运。他的评论集《寻找“希望的言语”》里面,他引用博尔赫斯的一句话——“要把岁月的侮辱改造成一曲音乐、一声细语和一个象征”作为一篇文章的标题。他写了2007年11月的一个夜晚,他和林建法、王小妮、徐敬亚在五指山市看星星,他们看了几个小时。他写道:“在与时代问题的对峙过程中,诗人的内心无疑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和严峻的考验。如果没有一种强大的精神支撑,是无法持久坚守的。”

诗人宗仁发,评论家宗仁发,文学编辑家宗仁发,仁厚朋友宗仁发,持久地坚守了他的内心,并将持久地坚守下去。

今生幸识宗仁发,文学幸有宗仁发。

(刘庆,吉林省辉南县人,曾任华商晨报社社长兼总编辑,现为辽宁大学文学院教授。出版《风过白榆》《长势喜人》《唇典》《冰血》等长篇小说,曾获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东北文学奖、辽宁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长篇小说《长势喜人》被中国小说学会评定为2014年中国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榜第三名,《唇典》被中国小说学会评定为2017年中国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榜第一名,另入选多种年度小说排行榜,并获第七届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红楼梦奖首奖。2018年获《南方周末》主办的《南方人物周刊》年度魅力人物。)

刘庆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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