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涛

安谅的系列微型小说《明人日记》精选本《你是我的原型》，创造了一个鲜活的、睿智的“故事叙述人”的艺术形象。这个以“明人”视角讲出的故事，正是中国社会转型期间普通人的集体人格和社会文化心理的文学概括，“明人”眼中看到的世界和他创造的世界深深地烙上了新时代的印记。安谅的微型小说可以分为三类：第一，明人作为“微型小说事件”次角的故事；第二，明人作为“微型小说事件”主角的故事；第三，明人作为“微型小说事件”见证人的故事。

我们先从《我是你的学生》的赏读开始。《我是你的学生》有一个内核：李惠最喜欢和名人与领导以“我是您学生”为由头搞人际关系而实现自己的商业目的。这个内核的情节展开形态是“斜升式重复”：一、李惠借明人签名题词要确认“他”是明人的学生；二、李惠用明人签了名的书使智能公司的老总相信他是“明人的学生”后，顺利地实现了做智能公司产品代理的商业目的；三、明人当面戳穿并批评了李惠这种“当学生”的功利性和商业目的后，他毫无悔改，继续设套做“T区长的学生”。

这三个情节的发展都是围绕着“我是您的学生”这句具体的人物个性语言来推进。从情节内容来看，这个人物具体的行为方式重复出现了三次。人物的行为内容发生在三次不同的故事情境中，第一次是“我”被迫在李惠的书上签名；第二次李惠以“明人的学生”获取智能公司老总的信任；第三次是当成了“T区长的学生”。三次情节中重复出现同一个细节，形成了不断延伸、步步增量的“升三级”式的故事情节。所以可以把《我是你的学生》的情节结构用“斜升式重复”来概括。

细品作品的结构形态可以发现：从第一个情节开始，“矮胖男子”不厌其烦、穷追猛打地要明人这样签名、那样签名，这首先令明人也令读者感到奇怪，感到这个矮胖男子有非常反常的、奇特的人物言行；第二个情节是李惠在高科技展销会上又以是“明人的学生”为由争取到了老总的销售授权，这从明人的视角和心理解开了第一个情节的悬念——原来，明人和读者都悟出了李惠是借“名人效益”来获得商业利益。这个反常、奇特一经解悬，便把人物内心的真正的动机通过明人的心理和言语给“点破”了。第三个情节实际上是将此类人的丑恶本质和性格做了一次重复式的渲染和放大，“升三级”后这篇作品的核心创意就这样被我们领悟了。

安谅的故事材料基本上是从直叙人物独特、反常的言行开始的。一般说来，微型小说的故事材料最好是从独特反常开始，启动细节和发展细节如果是独特的、反常的、传奇的，那就容易吸引读者注意，吊足读者的阅读胃口。一般说来，微型小说故事材料在前五分之二的部位写足了反常、奇特的人物言行后，在故事的中部或尾部就要迅速地解开悬念——原来人物的奇特言行并不奇特，是这一类人物的人性和人格使然。如果在微型小说故事的尾部再讲述一个解悬后的相同的情节材料，那就是“升三级”的文学的重复和放大；如果是解悬后微型小说故事出现意外结局，那就是微型小说故事的反常与突变；如果在暗示或引导读者理解、悟出了独特、反常的情节因果后，故事情节的发展戛然而止，那就是微型小说故事的留白和隐喻了。

《寻车》和《门缝里的窥视》，都有一个大尺度的“转折性变化”。《寻车》的故事是这样的：葛君丢了一辆自行车，好像丢了魂似的心急如焚；明人连续三次追问葛君为什么，葛君这才道出实情——一个外表看起来很儒雅斯文的男子用低价卖给他一辆前轴已断裂的自行车；葛君知道真相后想卖掉这辆像装了“定时炸弹”似的有隐患的自行车，但此刻自行车却被盗了；葛君担心偷走这辆车的人会遭遇到有生命危险的车祸，所以费尽了苦心，以超乎寻常的意志和手段去寻找，直到最终在食堂的三个毛头小伙手里找到，葛君这才甩开了巨大的心理负担。所以，《寻车》的核心情节也是“升三级”的斜升式重复渲染：丢了单车心急——丢的是辆旧车仍急——丢的是辆前轴已断的坏车心更急。

这就是吊人胃口的“升三级”的文学渲染。一辆二手的旧单车丢了，葛君为什么如此失魂落魄？在高潮情节处，明人知道旧单车真相后，和葛君共同起草“寻车启示”。我们一方面终于理解了葛君的反常行为升级变化的真实原因；更重要的是另一方面，这个“升三级”的文学渲染情节，使这个“有变化的故事情节”展现了一个普通人心灵深处的美德，他是怕偷走单车的人会出事故丧命而焦虑，这就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普通人的美好人性和品德。《寻车》所渲染的“有变化的故事情节”，最终落到了写人性和人品的实处。

《门缝里的窥视》更有一个大尺度的突变情节，故事的开头与结尾是发生了相反的“艺术突变”。阿杜找明人投诉：他认为小刘的获奖作品是抄袭他的，而明人让阿杜看了小刘的获奖作品后才心服口服——小刘不但不是抄袭，反而充满着感人的正能量——从门缝中看到的故事真相是同学们凑齐饭菜票来安慰丢了饭菜票的小刘。这个“折叠”进来的小刘的参赛故事，使阿杜思想意识的“突转”有了合理性；另一方面，这个折叠进来的故事，经明人点破“门缝里看人，不要把人看扁了”后，便把这篇微型小说的立意哲理化了，这就使作品底蕴和文学创意明显地提高了质量。所以，安谅的《门缝里的窥视》通过一个“反转突变”的故事，艺术地提炼和呈现了一个高质量的带上生活哲理的文学立意，安谅的微型小说故事情节就这样增添了浓厚的文学色彩和小说魅力。

再看《高董和他的“矮老总”》，明人的二个学生高董和艾总面对全年的生产任务时，高董总是慷慨激昂、拍着胸脯说保证完成任务，而艾总却总面呈难色吞吞吐吐，于是明人喜欢高董而担忧艾总。但是到了年终，唱高调的高董没有完成任务，而艾总却是带病上生产线拼搏。故事结尾：明人把高董调走，而艾总则接替高董。

安谅在这里用了一个“微型小说对比思维”把故事材料结构写成一个“反跌对比”式的情节——唱高调的完不成任务，讲困难的反而扑上了生产第一线，当初让明人喜欢的被调离，让明人不喜欢的艾总却接替了高董。故事材料用“反跌对比”的方法来结构，使微型小说的故事立意鲜明地凸现了，人的言与行、名与实总是不相符，现实生活中我们不需要形式主义的高调，而“撸起袖子加油干”的实干精神才是今天最需要得到肯定和发扬的。

但特别要注意，作家创建这样的故事立意，是采用了“半点破”的方法，这个“半点破”在作品里是用客观的叙述文字简练地讲述了一个对比式反转结局：“明人作了上任后的第一次人事调整。其中，高董事长被下调另一家公司任职，矮老总接替高董，晋升了董事长。”这里，没有用明确的议论语言来直接说明明人的态度和情感的反转，更没有直接议论这个微型小说故事里言与行、名与实的错位。读者完全可以从客观叙述中理解明人的情感变化，领悟故事里深刻的文学创意。

《夜半歌声》和《希望与你同在》则采用了“半留白”的创意技巧。《夜半歌声》讲述了一个感人故事：一个音乐艺术家患了老年痴呆症，通过“街头艺人”每天晚上演唱艺术家在患病前所作的《春夜冷吗》，就能使他短暂地恢复记忆。那个天天在街头用歌声唤醒老人的“艺人”，正是老艺术家的儿子。儿子唱完歌，面对短暂清醒的老艺术家一声“爸爸，您是真正的艺术家”的深情呼唤，把一个亲情创造奇迹的故事推向了高峰。

亲情创造奇迹的审美力量，来自故事先讲一半，最后在结尾快速揭秘的“跳移式叙述”。这是一个很符合文学创作规律的蕴满了生活哲理的传奇故事。老艺术家患病前有一个怎样的不寻常的人生？扮演“街头艺人”的儿子几十年来与父亲有着怎样的不寻常的生活？儿子是如何发现演唱父亲的作品能治病的……这里隐涵着动人的暗线，都艺术地藏于“八分之七”的冰山之下而交给读者去展开审美想象了。

《希望与你在一起》是校园“怀旧题材”的一种创新写法。一张毕业晚会上的“游戏纸条”竟然改变了一个女人的一生：“女校友”在校读书期间成绩不好，缺乏自信。明人给她的字条却是“希望与你在一起”。“女校友”当然明白明人的“希望”是个名词，这句话并不是爱情表白，但是，20年来，“女校友”一想起这句话，就想到“永远怀有希望的人，是不会沮丧或沉沦的”。于是，这句具有两重解释的话给了“女校友”生活的勇气和力量，成就了她新的人生。

这样的具有“双重含义”的语言细节，转化为一种诗意的象征。把这样的具有诗美的象征细节提炼为核心细节，就是这篇作品的创意智慧。这个核心细节所包含着的其他丰富的内容，正可借助微型小说特有的创意方法，做留白的艺术处理——“女校友”20年来在这句“希望与你在一起”的诗美语言鼓励下，是如何一步步克服自卑，一步步战胜自我，一步步走进生活与事业的辉煌的？全都省略了。读者尽可以通过故事的结局去想象“女校友”创业、成长、蜕变的过程。如果说《寻车》是正写人物、明示故事内涵，《门缝里的窥视》是侧写人物、全点破故事内涵的话，那么，这篇《希望与你在一起》则属于正写人物而“全留白”人物创意了。

小结安谅《你是我的原型》的选材、结构和立意的文学方法：他的微型小说故事选材常常是围绕着某一个物品细节在不同的时空勾连起材料而形成“单一事件”，在故事的讲述过程中，这个单一事件将发生一种或斜升、或反转、或曲转的对比性变化，这个故事讲述的艺术变化将形成故事悬念和意外结局，而读者解开悬念、理解反常与意外的因果后便能领悟到故事底蕴和文学创意。安谅能根据题材的特点和构思的方法，相应地采用全点破、半点破和全留白等揭示微型小说文学创意的方法。安谅以《你是我的原型》为代表的系列微型小说创作，为“微型小说创作理论”的归纳总结提供了鲜活的、生动的文例。

（《明人日记》精选本《你是我的原型》，安谅著，2020年8月作家出版社出版。安谅：本名闵师林，著有《你是我的原型》等《明人日记》系列小说五辑，小说集《阳台上的微笑》《你有多少童年的朋友》《安谅微型小说精选》，散文集《寻找生命的感动》《寻找幸福的感觉》《寻找快乐的圣境》《逐梦之旅——安谅散文》，长篇纪实文学《援疆日记》，诗歌集《生命有多少借口》《谁能在天空久留》等文学著作三十余本，数十篇作品被选作全国及各地高考、中考试题，曾获萌芽报告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小说选刊》双年奖、天水李杜国际诗歌节特别奖等。刘海涛：广东海洋大学寸金学院教授。）

刘海涛

来源: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