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毅玲

一

这是一部写江南的书，打开了景深里的历史画卷。《江南繁荒录》，作者徐风。在书的开端，他便开宗明义地说，他要通过这部书，打通文人江南和民间江南的精神共相。

说起江南，世人眼眸里都是化不开的柔情。杏花春雨，碧水青山。那是文人士子不奢笔墨文思泉涌的梦境，那是游子仗剑天涯也无法驱散的乡愁，更是世人魂牵梦萦想要一亲芳泽的胜地。

永嘉之乱、安史之乱、靖康之乱，我国历史上三次战乱引起人口南北大迁徒，间接导致中原地区许多优秀人士流落江南。他们带来了先进的生产资料和文化理念，引发江南一带文化发展的一次次高峰，更给绵柔婉约的江南注入了坚毅与刚强的因子。

作家徐风选取了一个基点——太湖西岸的阳羡古城。耀眼先师历代恩泽，厚重文脉千年蕴结。从地理位置看，宜兴地处苏浙皖交界处，交通咽喉，南来北往，历代墨客商贾云集，繁华盛况千年不衰。博采众长的阳羡古城几乎囊括了江南地域的所有特点，鱼米之乡，物产富饶；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崇文重教，人杰地灵。蒋捷、陈维崧、徐悲鸿、吴冠中、周培源……这片神奇的土地蕴育出太多高山仰止的风流名士。

说起作家徐风，其紫砂文学作品似乎早已成为辨识度很高的一枚标签。不可否认，多部紫砂文学作品的书写与传播，赋予了古老紫砂以饱满的文化生命、恒久的美学意义。2015年，徐风的《布衣壶宗》屡获“中国好书”等殊荣，获得文坛赞誉。正当其风生水起之时，他却默然转身，敛起十余年来游走器道之间的虔诚、敬畏、探究之心气，将目光投向安放紫砂，或者说是让紫砂生长的那片江南土地。以文学的审美透过消隐在山河之中的古碑、牌坊、祠堂、村落、土地和人物，打捞世相、史料背后的人文精神，揭示隐藏于民间的风土、情怀、侠义、仁爱等传统精神。莺飞草长的背后，如是辽阔深邃；吴侬软语的深处，抑或是汪洋恣意。横看是繁华，侧视是荒芜。长久以来，蕴积于心，当以喷薄之势去书写、去渲染。

徐风说：“说到底，江南文化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她的生长与消停，繁华与荒芜，始终与国家民族的命运是一体的。我想以一种平白的中国话语，去构建一部有生命温度的沧桑大戏，看似温柔的面纱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庐山真容？其间有多少传薪，多少相守，多少歧义，多少蜕变，多少新生，多少希翼，值得我们在守望中反思。”在《江南繁荒录》中，徐风以深沉冷峻的哲思，激昂饱满的情感，清空质朴又不失宏阔豪迈的文笔，关注历史与当下江南文化的兴盛与流变、多角度解析江南历史的沧桑与积淀、全方位彰显江南文化的品质与内涵，记录下他对这片热土文脉与人脉的厚重礼赞。

早在2017年1月，孕育了多年的文本以“繁荒录”专栏的名义在《钟山》杂志推出，一经面世，引发文坛广泛关注。每篇两万余字的体量，不急不缓，从容道来。先后两年里，读者看到的是这个栏目里一篇篇华彩珠玑而又内质沉郁的文字。专家认为，这是徐风从紫砂文学延伸到江南文化的重要转型之作，《江南繁荒录》正是“繁荒录”专栏作品的连缀成珠。

二

《江南繁荒录》共分三部，分别冠以青玉案、声声慢、风满楼词牌名，以一种诗意的气质，凝练的语言，如吴冠中的画笔，浅浅地勾勒，予以无限想象的空间。

重返历史现场：

风骨筋道写江山

“青玉案”打捞圣贤名流的历史，回溯江南文化拙朴刚正、敦厚温良的传统。字里行间始终能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气场支撑着江南这方水土，那是古人用其风骨筋道勾勒出如画江山。

深得江南水土润泽和恩养的徐风，深谙江南缘水而生的智慧和因山而成的雄厚，刚柔并济、仁智相映的人文特性。他在“青玉案”里，有反思，有剖析，有体察，真实还原出一个个江南历史文化场景。《风与气》里写到单锷不愿入仕，用生命写书造福百姓的《吴中水利书》，写到一锤一凿修出名胜善卷洞与张公洞的储南强等。《女人何必江南》则是道尽江南女子的忍辱负重与风骨道义。《古城签》里有梦想回乡隐居修园却身死战场的抗清名将卢象升，有徐溥博大胸怀，让极品《清明上河图》得以善终。《仰望与遗忘》中写理学家史孟麟免费办学，让精美汉学不至于遗失于浩淼星河。东坡书院、明道书院、阳羡书院……就这样慢慢蕴积起江南厚重的文脉。他们的道义与美德熨帖、激扬了一代又一代江南子民。

打捞历史遗存：

丰沛元气育精神

“声声慢”勾画江南腹地的肉身状态，描摹村民淳朴的世俗生活和乡约伦理。通过更为广阔的世俗生活书写，打通“文人江南”和“民间江南”的精神共相，为历史过滤出更为纯粹的成分。

江南，很多游子从这里走出，却一辈子走不出这片精神原乡。徐风执着追溯江南文人的筋骨、思想和精气形成的渊源。《读书不好玩》里写以强悍犀利出名的沙祖康，写剑走偏锋的台球天才少年丁俊晖，追寻他们个性形成的地域特色。《渎边遗事》则可谓江南风俗文化里的满汉全席，农事、村事、文事，徐风摇曳生花妙笔，带我们重拾旧时光，重温车水、桑蚕、积肥、节场、唱春、鹞子、甜白酒等种种酸中带甜，笑中有泪，不失温度，气蕴浓厚的生活场景。《乡村无恙》书写一座乡村医院，始终秉持着一种精神、一种责任、一种医者仁心的呼唤。《大地救赎》里的潘根大，人本微如蝼蚁，却顶天立地，为洗刷原罪，为将土地交还子孙后代，悲情复垦的一腔孤勇，令人唏嘘，更成为当今功利社会的一面明镜。

呈现当下繁荒：

忧思愤世化迷津

“风满楼”描述江南民间收藏、紫砂工艺、书画江湖、戏剧票友，以重“艺”轻利的民间精神反衬当下精心炮制的文化繁盛场面背后的精神荒芜。大雅与大俗并存，美善与痼疾同行，在山重水复的驿路中不断穿越迷津，最终必将收获一份文化上的自信、精神上的升华。

徐风用一种贴近大地的方式，深入江南精神腹地，冷静剖析，看似置身事外，却是满目力透纸背的悲悯与疼惜。《紫醉与金迷》道尽紫砂场里喧嚣风雨，《海棠并不依旧》则描绘书画界的鱼龙混杂。《君有癖否》则写尽江南民间收藏界的酸甜苦辣。《原野上的荒腔走板》写戏与剧，痴与迷，呈现极度贫乏里的充盈，寂寞荒野里的凄美。在“风满楼”这部分，我们可以看到“壶痴”顾景舟、柯三无，民间收藏家华荫堂、刘鸿希、老储，“画痴”吴洪裕，“戏痴”堵小开、洁心小妹等人，他们在“艺术”被异化为“技术”的危险境地里坚守，要“把物还给物”，他们抛开功名利禄，追寻纯粹艺术的孤绝与痴迷，和历史深处江南士大夫的精神渐渐重合，当年不奴颜婢膝事权贵，今天不摧眉折腰改其志。赤子之心，耿介风骨，古往今来，明月可鉴。

繁华落尽是荒芜，想必徐风是深悟物极必反、否极泰来的哲学理念，他在繁与荒的自由切换中，辩证地展现江南文化的历史变迁。这是一部江南的民间史，在江南民间文化的语境中开出一条道，其间来来往往的人，有质朴而富有灵性的民间艺人，也有千年文化意象里神遇的先贤往哲，而更多的是和你我一般无异的平民百姓，共同诉说着江南文化的来路与出处。一代代智士仁人前仆后继地传承、弘扬着江南文化。徐风借书中众多人物将江南故事娓娓道来，钟灵毓秀、静水流深，以一己的江南，写透一叶之江南繁荒，被洞穿的则是悠悠晃晃的岁月旗幡。这般最江南的书写，荡涤堆积在江南皱裥里的风烟尘埃。亦奉上恩养深情，使出毕生积累，倾情回馈。《江南繁荒录》如一场清冽酣畅的雨，沁人心脾，又意蕴深远，抚慰当今世人略显浮躁的心灵。

三

这次江南书写，是徐风用文学方式对民间江南进行的致敬与回望，也是对江南民众灵魂、根脉的审视与还原，彰显出强大的文学魅力。文本中，徐风借由为保贞节大义赴死的史贞女，为爱私奔、轰动全城的蒋碧微，为夫伸冤、坚守家业的岳飞妻李娃等人物，脱去以往江南女子刻板不变的柔弱标签，正如徐风所要表达的江南女子是“书卷气”里蕴藏着“金石气”。书中还有胸怀博大的徐溥，豪爽刚强的沙祖康，倔强执着的潘根大等等，皆头顶青天，扎根土地，伟岸挺立为江南背书。不管是文人士大夫还是乡民村妇，都有着江南特有的血性和刚性，这才是真正江南人的秉性，也正是这样的侠胆义气、睿智刚毅，才能缔造出富庶繁荣、千古不衰的经济强镇、文化高地。正如徐风本人也兼具江南男子的儒雅谦逊和北方汉子大胆逐梦的霸气与果决。这种另辟蹊径的书写，注定要付出常人难以企及的艰辛与曲折。

了解徐风写作的人，无不为之感到震撼与敬仰。前几年他写长篇小说《国壶》，一路追随书中人物原型金士恒的足迹，东渡日本。深入僻静的海边陶瓷小镇，100多年前金士恒授课带徒之地——日本常滑，翻遍被樱花层层叠叠覆盖的民俗资料馆的角角落落，只为取得第一手资料。他写长篇非虚构《忘记我》，漂洋过海远走比利时，横跨海峡遍寻台湾岛，不放过有助于人物与文本的蛛丝马迹。同样，他说为了书写《江南繁荒录》，默默积累了30年，这并不言过其实。长期生活在江南城乡接合部的他，对古城与乡村生活的熟悉，一直可以追溯到童年时代。写这本书，更是经历长达两年的乡野调查与史籍查阅，甚至与村民同吃同住，顺藤摸瓜、抽丝剥茧，上天入地、掘地三尺，才有了对江南的深刻解读，才有了我们手中的精彩文本。这是对历史的尊重，更是对文学的虔诚。

“贴着大地的心脏书写”。这是徐风的写作原则。清代文人陈曼生以他的“曼生十八式”以及脍炙人口的壶铭提升了紫砂文化，当今徐风以一系列紫砂作品，成就了紫砂文学的丰瞻。时下，对江南历史文脉和劳动人民生活的书写，又成为徐风作品新的主打。一个作家贵在以他独特的语境，区别于常人而立世；而他以生命热情拥抱的这片土地，必定孕育并繁衍着更多英雄的诗篇。

（长篇系列散文《江南繁荒录》，徐风著，2020年3月译林出版社出版。徐风：江南文化学者，主要出版有非虚构作品《布衣壶宗》，长篇散文《一壶乾坤》《江南繁荒录》，长篇小说《缘去来》《浮沉之路》，长篇传记《花非花》，散文集《天下知己》，曾获《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汉语文学女评委奖、徐迟报告文学奖、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奖、中国传记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以及获得三次紫金山文学奖。沈毅玲：作品散见于《钟山》《雨花》《青春》《脊梁》《新华日报》等刊物。）

沈毅玲

来源: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