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长安是中国的乡愁——“西安城”系列长篇小说后记
2021-04-25 生活

吴文莉

西安城是我的故乡。

我用三年时间写这座城的120年,写中国平民的生存真相与心灵承受,就是想要探究,到底是什么力量,让我们的祖辈永不放弃,让我们这个民族几千年来负重前行,生生不息。

《叶落长安》《叶落大地》《黄金城》这三本书都是写西安平民生存故事的,虽然时代不同、人群不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我所写的主人公,无论是男是女,无论河南人还是山东人,都是在生命最痛苦无助的时候投奔西安城而来,他们在这城里城外处于绝地而重生,咬牙奋斗,都活出了尊严、活出了光彩。而且,不同于许多文学作品里人物对故乡和根的回归向往,我的三部长篇小说里的主要人物,都是在特殊年代来到西安,在他们人生最后的时刻,都把包容宽厚的西安城视为故乡,觉得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所以,他们并不想要叶落归根,而是更愿意“叶落长安”或“叶落大地”。

我总认为,一个家庭、一个小院子里的悲欢离合有时便是一个城的缩影,一个中国城市的荣辱兴衰往往便是整个中国的缩影。无疑,西安城是最宽厚包容又最能代表中国的城市之一。于是,我站在这西安城里,书写着西安平民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回视中国平民的百年生存史,瞭望着未来。

二十多年前,我开始写第一部长篇小说《叶落长安》,那时我心心念念想关照的就是“长安”这个城。再就是叶落不能归根而只能落在长安的那一群河南难民,他们在这城里活生生走来走去,又为了吃饭要辛苦奔忙、为了活得更好而奋斗。他们是我的祖辈:我的外公外婆站在他们中间,我的公公婆婆也站在他们中间,还有我认识的许多老人都站在这段历史的边缘。从1938年黄河花园口决堤失了家园,他们惊慌失措逃到这西安城,慢慢在呼啸而过的八十多年时光里融入这城里,渐无痕迹。

我的外婆是一位伟大的河南女性。

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外婆曾和我诉说了整整一天又大半个晚上,我永远无法忘记自己面对真相的震惊和悲痛,使命感至今依旧如影随形并痛彻骨髓。一心想当个杰出画家的我,从那天决定,我须得用文字去记载河南难民们逃到这城的传奇,把他们平常细碎的日子留在西安城的历史里。

我向许多河南老人问起过去的事。“过去那日子,老可怜!”他们第一句大多是这样说,有的要抹抹泪才能絮絮说起往事,没吃、没穿、没住也没文化,拉扯孩儿们的不易。“老可怜!”他们还是用这三个字总结了所有的艰难。我问起这辈子有过好生活没,他们眯着浑浊的眼笑了,露几颗残牙,操着依然浓郁的河南乡音:“现在好!”

他们也爱西安,不同于文人们对古老文化的向往,也不是当省城人的荣耀。那爱是极其现实的,却也极其深沉。即便当时同样贫穷的西安城并没可能多给他们一口温热的吃食,但在这座城里,他们搭起了自家的屋檐,能让一家老小安身立命,这前半世便是受了西安城莫大的恩,善良的河南人无法不把这里当成自己的故乡。河南老家,只是户口簿上那几个汉字,是梦里的故乡,也是令人伤心的、不得不离别的家园。

我热爱着他们又心疼着他们,庆幸他们终是从战乱、饥饿、黄河大水里逃到了西安城,这个所有难民都认为没有饥饿、没有战争、没有死亡的理想家园——“长安之城”。他们差不多都是战争和饥饿的见证者,他们每个人也都是幸存者。而我的父亲、母亲、舅舅姨姨们土生土长在这城里,也站在他们中间,我和丈夫、女儿一样,是他们的后裔,同样生于此长于此,这就是生生不息而繁衍不止吧!我知道了河南老人们活着的顽强,就不可避免要去了解那时的历史,然后痛哭得泪流满面。有一个时期,我在那些图片资料面前永远是悲愤难忍的,抗战时期日本人侵略祸害了中原,河南人死尸遍野,可是他们的死却轻如草芥。直至今日,连一场花园口惨案的死亡人数在各种历史资料里也是语焉不详的,大略是上百万人在黄河决堤后葬身大水、两千多万人流离失所成为了难民。有日本兵的回忆录里说,他亲眼看到一个村庄被咆哮的黄河水一下子就吞没了——这些亡故的人们连一个名字和一个坟头也没可能留下,更别说一座碑了。

他们被黄河淹没的时候,也被历史长河永远湮没了。

这个世上幸好还有文学。

我行走在西安城里的街巷和城外的乡村里,徜徉在历史的大片文字里仔细辨认,我和许多老人聊天,就觉得这些幸存者的活着果然都是伟大的生命奇迹。从河南省到西安城,从八十年前到现在,他们每个人本来都有一百个死法的,可他们愣是从死人堆儿里走出来!居然都微笑地活下来了!

于是我写了《叶落长安》。

确实,西安城在许多商人的眼里是一个“黄金城”。

对于《黄金城》里毕成功这样的文学形象,我一开始打算写他,就想要他绝不雷同于任何一个文学作品里的中国商人。

在我心里,《叶落长安》和《黄金城》的气息是一脉的,从来没有离开过西安这个城,也从未离开过这城里城外无数人们一百年间的生存,更没离开对中国这片土地上平民生存故事的关照。《黄金城》是《叶落长安》后半部分没有展开细说的“财富”故事,也是这个城在改革开放过程中发生巨大变化的四十年。

黄金城里的众多商人,毕成功、毕成才、老高们,是我们熟知而不陌生的,他们可能是我们的父辈,可能是我们的兄弟姐妹,也可能是我们的同学或邻居。在这个城里,他们为了温饱而下海,为了财富而奋斗,终于在这残酷而诱惑的商业战场上战斗成了烈士,或成了富翁。

小说中的毕成功这个人物,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但他却是无数商人的汇集重叠;我所写的毕成功童年被遣返、少年时又逃离的那个村子在现实中是没有的,但是这一类的村庄,在中国的河南、陕西或其他地方是有许许多多的。1977年毕成功逃到了西安城,进了西安城门就知道这城是他的家了,他发誓要在这城里过上好日子,再接他的娘一起来。然后毕成功就在这里有滋有味、兴致勃勃赚了四十年的钱,他的财富积累过程是有象征意义的,和改革开放四十年完全融合,他的个人成长和中国改革开放后的商业发展算是同龄。毕成功对财富的天生敏锐嗅觉和狂热劲头,是我特别想要写出来的:改革开放使商人在中国几千年来的历史上,突然有了从未有过的地位,而毕成功站在中国历史从未有过的全民崇拜金钱的高点上,便得意洋洋地炫耀他的成功。

那么我们看到,毕成功们和我们千百年来的价值观、社会价值认知,都是全然不同的!

这是一个特殊的时代,是一个充满机会和认可奋斗的时代,无数草根逆袭成功,人们并不管这成功怎么来的、合不合理。但是这成功会把我们的人性和社会带到什么地方呢?财富的积累是个幸福的过程,也是个痛苦的过程,这一群人在得到幸福的同时失去了什么呢?

这些问题,书里的毕成功在想,我们社会发展过程中的很大一群人也在想。

我知道,在许多人的成长过程中,对自己的故乡是有很大关照的,而小说里的毕成功几乎没有。他从来没有认可沙村的土地是他的故乡,因为他从来没有在土地中收获过什么,他只认为他就是西安城的主人,爱死了这个“黄金城”。他只对赚钱这事有滋有味,就从做买卖中获得了他最喜欢的钱,又因为钱获得了他最想要的爱情,顺带收获了世人对他财富的羡慕认可。从这个层面,我们看到的是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以来,中国土地上的人们如何从几千年农耕的传统,渐渐转到全民经商的状态。在西安城里,毕成功们积累财富的故事和他们的情感故事一样,有着特别的时代烙印,1978年之后中国商人亲历的创业史,和中国这四十年来发生的巨大变化是息息相关的。我想通过文字营造一座如水中明月般能映照现实的“城”:它充满黄金,吸引着渴望财富的人们,直至他们的价值观里只有财富。为了成功,他们勤勉、奋斗、充满激情,但又可以为此而放弃亲情、道德、诺言和底线,不惜代价不顾一切。

但最终,它或许只剩下黄金。而这个时代的我们,都生存在这样虚妄而耀目的黄金城里。

这三本书所描写的时代相连接,恰好是中国城市的120年左右;对我,这是二十多年来的一些思考。我经常感慨,我生存在中国历史上一个最独特的时期,也生长于一个中国历史上最辉煌的城。我一心想要用我的方式热爱我的西安城。曾有朋友问我,作家总在自己的笔下不知不觉地记录下了时代,对你来说是这些人物的命运经历吸引了你,还是作家的使命感使然?

当时我说二者都有。只有被独特的人物命运所吸引,我才会更加关注这个人物身后的历史,或想要更多了解那个时期更多人的命运。而社会现象和历史事件是一直公开在那里的,许多人都可以接触到,但每个作家的关注点并不一样。我希望我有对时代脉搏的准确把握,能敏锐地从人们熟视无睹的众多现象中发现本质。

最终,我写的是人物,是他们背后的时代。

对众生的使命感,促使我对这些人物命运背后的东西进行不断思考:为什么这个人是这样的命运,而那个人是那样的命运?他们的生存又是怎样嵌在历史的夹缝里而绵延不绝的呢……

在写作中越是深入探究,我越是能感受到文学的力量。如果我的作品能够温暖寒冷、照亮黑暗,那将是我写作的最大意义!

有位朋友曾说,长安是中国的乡愁。

我很愿我的文字能给这乡愁注入一些温暖和力量。

(“西安城”系列作品《叶落长安》《叶落大地》《黄金城》,吴文莉著,2021年1月,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吴文莉,作家、画家,西安市文学艺术创研室主任。文学代表作有“西安城”系列,其中长篇小说《叶落长安》被改编为40集电视剧在全国热播,长篇小说《黄金城》发表于《当代·长篇小说》2019年第二期,长篇小说《西安城》发表于《中国作家》2020年第二期。)

吴文莉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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