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彦

商洛这块土地，过去给人的印象，是山大沟深石头多。现在植被日益丰茂，裸露越来越少，呈现出一种万物葱茏生长的景象。文学十分像这自然，也散散漫漫、枝枝杈杈地越来越有了繁盛的气象。

我记得在自己十六七岁的时候，一个镇安小县城，就拉起了一支文学的队伍，一批头发不短、裤脚不窄的青年，终日为文学骚动不安、众声喧哗着。当别人忙着去西安康复路批发市场，一批批运回能对半赚利的时髦商品时，这些人却鼓捣来了《延河》编辑部的人，讲课、组稿、改稿，然后就是望眼欲穿地等着发稿。另外，还神一般地迎来了贾平凹、京夫、孙见喜和方英文、鱼在洋、何丹萌等省地两级作家来采风、谈文学、搞集训，一时大有文运昌隆，似要盖过商品大潮的汹涌之势。我就是那时楔进这支队伍的，觉得着实风光热闹。当然，文学终没有弄过商品，几个浪潮扑来，跌跌撞撞中，眼见聚集起的那股不小的势力，就作鸟兽散了。我是弄不来到康复路批发货物或者开矿办厂的本钱，也找不到其他发迹的门路，就成了一个当时并非很清醒的坚守者。

我想商洛各县文学情形大致如此。欢腾寂寞，进进出出，走了的，找到了新的出路；没走的，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收成。当然，也可能还有好好在康复路批发市场折腾一阵，然后蹚深圳、下海南、引颈奋力孔雀东南飞一番，已经赚得盆满钵满，膀大腰圆的；侍弄文学，最后瘦得皮猴一般，连弄个两室一厅都还要按揭贷款的。总之，就看你喜欢什么了。喜欢，那就只能无怨无悔了。

经济社会发展到今天，很多走向越来越清晰，伺候文学，绝不是最风光、实惠、时尚，且有把握的选择，尤其是“刀下见菜”的诸多功利，都跟文学保持着一定距离。但无论现实利益如何炫目诱惑，经济铁甲如何披坚执锐，最终都没有把商洛文学队伍像曾经在这块土地上变法的思想者商鞅一样“车裂”，这就是这支队伍精神勇气之所在了。数千年的商洛文明史，没有留下豪门巨贾，只让“商山四皓”名垂青史，这就是文化、文脉、文学、文明的力量。

商洛是秦楚文化交汇之地，独特的山川风貌、人情物理，必然形塑出不同的生命性情、天地人文。风俗与故事，思想与文字，都是独特境域与际遇的独特产物，谁也替代不了谁，谁也遮蔽不了谁，造化弄人，就看你是不是拿到了与造化相匹配的那把钥匙。商洛文学大树贾平凹先生，就是拿到了那把金钥匙的人。他把根须深深扎在商洛，而视听却穷极世界的土地。作家最重要的，就是要有像福克纳那块“邮票大的小镇”，供自己把一些最根本的东西玩味清楚，咂摸透彻，然后才有可能开枝散叶、通衢八方。商洛好，扼守住固然很重要，但任何好的东西也都会有局限，有时站在秦岭之巅远眺都是不够的。文学需要站在喜马拉雅山上去瞭望更广大的世界。如果能像哈勃望远镜一样，冲出大气层，将镜头对准更加浩瀚的深空，从而产生一种概括力，回头来审视并写透我们所深陷其中的那块土地，可能就是文学的大眼光、大境界了。说到底还是阅读，一是生活的阅读；二是书本的阅读。生活需细咂细品、细嚼慢咽；阅读需开疆拓土、波澜壮阔、冲出云层。

商洛作家队伍到底有多壮观，我还没有概念，只是到处都能看到商洛文人的文字。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小小说、散文……文学的子弹打得满天飞。一个陈仓，在上海就筑起了一个碉堡，没挂哪股“部队”的牌子，“手雷”“机关枪”却响得没停，我心中便常念着：“咱上海有人了！”商洛日报社对这个庞大的阵列做了一次梳理，说是要出一本叫《秦岭有峰》的书，嘱我作序，以上算是我对这些筚路蓝缕的同道的深深致敬!

是为序。

（陈彦，陕西商洛人，当代著名作家、剧作家。曾创作《迟开的玫瑰》《大树西迁》《西京故事》等戏剧作品数十部，三次获“曹禺戏剧文学奖”“文华编剧奖”，作品三度入选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剧目”。五次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创作长篇电视剧《大树小树》，获“飞天奖”。著有长篇小说《西京故事》《装台》《主角》。《装台》获2015“中国好书”、首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主角》获2018“中国好书”、第三届“施耐庵文学奖”和第十届茅盾文学奖。）

陈彦

来源: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