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大湖的迷雾之光——读沈念《大湖消息》
2022-11-20 生活

□王馨梓

最初读到《大湖消息》,瞬间便被那个不寻常的开头吸引。像一部诗意小说的开题,寥寥几笔,色彩冷峻,画风离奇,有声,有色,有动,有静,有雾,有光,信息量极大,留下的想象空间像一部极具魅力的电影开篇,让人对后续的故事和艺术水准充满期待。

但《大湖消息》不是小说,而是一部关于洞庭湖的生态主题散文。严格来说,是一部以作者二十多年来的湖区生活、行走、调研经历,而结集成的关于大湖保护、人与自然生存相依的探索、献礼集。全书分为上下两部分。上部《所有水的到访》写到了湖,及湖上的鸟、影、飞、毒、鸣、逝、痛、静、光、麋鹿、江豚等自然生灵和光影。下篇《唯水可以讲述》,记录了湖区儿女的生存命运。作者将笔探进生命的内核,着眼于候鸟、鱼群、麋鹿、江豚、芦苇、黑杨,以及湖区的人,赤裸和深刻的记录与呈现,从细微处入手,融入小说和诗歌的笔触,将一个个看似独立闲散的故事、事件、场景,于无形处串成一部关于大湖生态和人的命运的交响曲,像流水一般,缓慢,深沉,激越,顺泄成势。其背后蕴藏的作者对大湖生态命运的直视与担忧,对新时代背景下湖区人们对大湖治理与保护的觉醒与实践,让人对作者充满敬意,也对人类赖以生存的环境、人与自然和谐相依的精神境地与美好未来充满憧憬。《大湖消息》是冷峻的,也是温情的;是细微的,也是宏大的。于庞大的迷雾中,透进自然和精神之光。

冷的底色与基调

沈念站在洞庭湖的一角,以冷的笔触开端,并贯穿全篇。“风,锋利的像冰碴。”一个冰冷的镜头切入,记录一个冬天,越冬水鸟调查小分队抵达七星湖时,遇见了毒鸟人,那时“冷风凄厉”,被拔光羽毛的豆雁、天鹅,“直杵杵地照晃着我们的眼睛,让人无论如何也难以联想起它们飞翔时的美丽和自由”。而“沮丧的毒鸟人坐在隔舱板的梁上,双手夹在两腿之间,十根手指绞在一起……”这种自然的冷、生命的冷、心灵的冷相互交织与重叠,仿佛一种巧合,实则是作者独具匠心的隐秘铺排。“仿佛有看不见的眼泪跟着湖上寒风一起呼啸,还有清早那尖细如冰针的叫声,似乎从没离开过我的耳畔,风声中它变得更加锐利,像成千上万的翅膀密匝匝地扑腾过来。”在这样诗意语言的记录或呈现中,作者的情绪是冷静而克制的,对被毒杀鸟类的生命隐隐悲悯,对毒鸟人冷静客观地观察,蕴含作者对生命的普世关怀与思索。后面篇章许多次写到亲见鸟的死亡和毒鸟人的情形,无不体现作者的这一情愫。

“船从死去的天鹅身边驶过,老张弯腰把它捞起。在捞起的一刹那,我的心一沉,跟着天鹅的脖颈往下垂落。死亡的阴影吞噬了它生前的荣光。”人在身临其境或极度悲痛悲愤中,会下意识地与所观照对象融为一体,仿佛从它者中窥见自身的命运。在大自然中,每一种生命都有求生的欲望和本能,但生命应是相互依存而不是相互伤害,甚至以强凌弱。其实生命极其脆弱,历史延续的生存法则不可能在某一处或某一个人身上迅疾改变。作者对毒鸟人的痛恨,没有重锤击之,像系在大湖里的小木船,痛恨之中亦有对生命生存之境的思索与悲悯。

作者还冷静地记录了人们对鱼类的捕杀。因黑杨种植、对湖区的过度开采等而导致对江豚、麋鹿等生存生态的破坏。与此同时,在下篇《唯水可以讲述》中,写到十五岁少年第一次出门远行,随父亲从湘西到洞庭湖畔收割芦苇,“湖面一片深邃,没有尽头,船摇摇晃晃,仿佛是行进在一条狭长黑暗的甬道……”似乎早已预示着少年在大雨夜深陷沼泽地与湖水相融的宿命。当时,我恰好读到艾略特的《死在水里》,“一个死了两周的人,/忘了海鸥的鸣叫、高高的浪涌/以及利润和亏损。/海底的水流/低语着捡拾他的骨头。/浮上沉下之际/他度过了老年和青春时期/进入了漩涡。”《江湖儿女》《水最深的地方》《湖上宽》等篇章,集中记录了不同人物与大湖交集的命运归宿。“飞鸟与植物安慰了萧瑟冰冷的湖,也安慰了冰凉的心房。”阅读中,随手在书页上划记已成为一种习惯,有时受到作者情绪的感染,领悟会变成诗。

雾的笼罩与营造

沈念以诗意的语言写《大湖消息》,是因他内心对洞庭湖诗意风光的记忆、记录与憧憬,更多的是在面对天鹅、白鹤、戴胜、豆雁这些充满诗意名字的鸟类,面对麋鹿、江豚,黑杨、芦苇,以及人、湖、鸟、鱼等生态、生命相融相依中,于冷峻思考里升起的关于存在、关于出路的迷雾。

首先,沈念引用了很多诗句,这些不论是在描写环境、人物内心以及事件或故事中都有体现。如写《湖》中出现了唐诗宋词中的“洞庭天下水”“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水尽南天不见云”。写天鹅中毒时的扭动、扼喉、抽搐,他想到了波德莱尔在《恶之花》中写到的:“几次伸出抽搐的脖子抬起渴望的头,/望着那蓝得可怕的无情的天空,/就像奥维德的诗篇中的人物,/向上帝吐露出它的咒诅!”在一种悲痛或怜悯中,似乎唯有诗歌才可以将那种极致的情绪淋漓展露。在他笔下,湖区生态管理站的老张、老姚,湖区土生土长的农民,在日日繁复的生存中,可随手写下或念几首打油诗,“踏雪破雾过洞庭,九路诸侯探鸟踪。风餐露宿豪情纵,十万珍禽慰我心……”湖区洲滩上的人,心里始终燃烧着不熄的激情,在沈念心里,他们陌生而亲切,仿佛有一种让人想起就会感动的暖流,从生命所经历却看不见的低洼沟坎中蹚过。

其次,雾是自然的,也是心灵的。沈念对大湖雾的描写也是贯穿全篇。如写湖“夜色入冬,薄雾拂卷,阒寂覆盖”。“火柴摩擦划燃,微妙的声响,照亮黑暗,那些候鸟在深邃的云霭中,用飞翔把自己打扮成天地之间的熠熠星辰。”正是在这样迷雾重重的环境里,鸟类生存既有诗意的薄雾,也时刻面临着危险。沈念对鸟类的热爱与眷念是刻在骨子里的。他说候鸟在自然界最大的危险敌是人,但鸟总以宽宥之心,压制愤怒、恐惧,淡然回避,躲到云朵、树林、山川、河流之上,把身体与灵魂交付大自然。鸟类无害且宽宥,但人类何时能真正放下屠刀,与生灵友好相处,无论从现实还是人性来说,沈念都不敢妄自断言,迷雾之中,他想到的是,“候鸟在洞庭湿地上连接的不是乌托邦的理想,而是人类诗意栖居的现实与田园梦想。”

另外,在自然之雾和心灵的雾霭之上,作者还独具匠心地营造了一种笼罩大湖的多维迷雾。一边是鱼、鸟、麋鹿、江豚等自然生命的繁衍生息,一边是湖区人的世世代代生存,所有生命的存在都依赖于这片环境,而生命与生命之间,生命与湖,湖与植物,本土的与外来的,天然的与衍生的,相互的依靠与被依靠,掠夺与被掠夺,吞噬与被吞噬,救助与被救助,历史的,现在的,未来的……沈念通过真实、客观呈现大湖本身,及围绕湖的云、雾、阳光、雷电、飞鸟、虫鱼、动物、植物、湖区儿女的悲欢离合,呈现了一幅波谲云诡、多维交织的湖区生态图,并以此带给人们深度的思考。

光的渗透与弥漫

一个好的作家必须是深刻的,甚至是残忍的,他要将那些荒凉,真实地呈现与揭示。同时,他又是悲悯的,对那些因生命、生存和认知的局限,而产生的挣扎、迷惘、温情、杀戮等交织的状态,寄予克制而严肃的审思。而在最深的黑夜,如在漆黑而幽深的山体找到能燃煤、钻石,找到希望之光,《大湖消息》带给我们的,正是关于黑暗、迷雾,以及贯穿其中从未消失的光亮的启示。沈念的笔下,光,始终在大湖之上渗透与弥漫。

关于自然之光的描写无所不在。如写采桑湖时,“太阳出来后,树篱上挂着的晶亮水珠,如同发光的玻璃球。”“湖洲的外滩浮动着一片沉甸甸的银灰,偶尔太阳挣出云层,银灰里又掺进些金黄、古铜和锈红。”正是在这样清澈而美丽的浮光之上,鸟儿自在地飞翔。“灰蒙蒙的天空,一群豆雁星点般撒落,在轻快掠起的飞行中,发出波纹般的微光。”即使是在夜晚,沈念眼里的光是这样的,“即使没有月亮,云的反射、星的闪烁、水面的反光,也能让候鸟辨识地面轮廓,不致迷失。”这光既是作者眼里的,也是心灵的,作者希望候鸟在迁徙中始终是有光引领的顺境,这是作者对自然生灵的爱之光。

这样的心灵之光,在沈念笔下总是与人性之恶相生相伴,人们在猎杀生灵的时候,扬起的罪恶之手总是被一个眼神、一束光照临的瞬间击溃。在《飞》中,沈念写到一位以猎鸟闻名的打鸟队长从野外回家,在芦苇丛中偶遇一只受伤的白鹤,那“低啭的痛苦哀鸣,让他长满硬茧的双手无端抖动起来。特别是对视中白鹤眼神里的恐惧和绝望,突然勾起一种痛彻心扉的震颤”。这个场景让我想到现代诗人毛子的《捕獐记》:“……多么兴奋啊,我想抱起它发抖的身子/当四目相视,它眼里的乞求和无辜/让我力气全无/……接下来的几天,它养伤/我也在慢慢恢复心里某种柔和的东西/山上的日子是默契的/我变得清心寡欲/一个月亮爬上来的晚上,我打开笼子/它迟疑了片刻,猛地扬起如风的蹄子/多么单纯的灰獐啊,它甚至没有回头/它善良到还不知道什么叫感激。”这和沈念笔下无数次出现的,救助受伤麋鹿的“麋鹿先生”、守护江豚的老朱等,具有同样动人的心灵底色。“精心护理一个多月后,白鹤痊愈放飞,展开一双狭长的白翅,用力扇动,腾空而起,黑色的初级飞羽在明朗的空中,发出黑金般耀眼的光,像颗流星沿着天际一划而过。”正是这种生灵与生灵之间心心相通的善,让我们在艰难的生存探索中永怀人性的希望之光。

“也许最初的猎杀并非老鹿的个人本意,保护却成为他步入老年之后的生活注脚。从环保意识淡薄和声音微弱的年代走来,他无比执拗地劝阻当年的打猎队员放弃捕杀候鸟……”老鹿的个人声音是微弱的,但随着“野生动植物资源保护”“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动物交易”等条例和决定出台,正如沈念所说,“是法治对这片湿地的光照”,亦是人性之光芒,如清澈流水一般浸入人们日渐丰腴的大湖保护之决心。“退田还湖、退耕还林、平垸行洪”,结束了湖区围垦的历史,将占有的洞庭水域还给洞庭湖。号称湖区抽水机的欧美黑杨也在三年专项整治行动中被悉数砍伐。近三十万只水鸟重回冬季的洞庭湖波栖息。几近灭绝的麋鹿、江豚,又在洞庭湖波的润泽下,幸福地繁衍生息。

“江湖儿女共同守护一江碧水”,写在湖区最醒目的位置,更是印在湖区人的心灵深处。许许多多的老鹿、老朱开始觉醒,湖区出现了很多志愿保护协会,救助管理站。在书的下半部《唯水可以讲述》中,沈念写到割芦苇的人、唐山女人、鹿后义等许许多多湖区儿女的喜怒哀乐、故事命运,与大湖、与水休戚与共。湖区生态保护志愿者谭亩地本来幸福的一家三口,因儿子被几个流氓杀害后尸体竟被系在自家船下,那活着之上的信心,唯有空中鸟的鸣叫、嗡嘤,带来生活的希望之光。沈念写到很多江湖儿女的故事命运,出路落脚在守护生灵、守护碧水带来的安慰,这又何尝不是对心灵的守护,这是我们的目标与恒途。

(《大湖消息》,沈念著,北岳文艺出版社,2021年12月。沈念:湖南岳阳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现任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灯火夜驰》《夜鸭停止呼叫》、散文集《大湖消息》《世间以深为海》《时间里的事物》等,历获鲁迅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三毛散文奖、万松浦文学奖、湖南省文学艺术奖等。

本文作者:王馨梓,土家族,张家界人居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诗刊》《芙蓉》《星星》《湖南文学》《十月》等。)

王馨梓

来源:青年报

返回上页 回到首页

青年报社 版权所有

广告热线:021-61173717 | 违法和不良信息举报电话:021-61177819 / 61177827 举报邮箱:services@why.com.cn    测试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