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

商州古地，昔为先秦改革家商鞅封邑，后有秦末汉初的东园公唐秉、甪里先生周术、绮里季吴实、夏黄公崔广隐居于此；再后有明末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在此休养生息，并由商山出发，一路势如破竹攻占北京，建立大顺王朝。著名画家王家民教授生于斯地，成长于斯地，从小到大，耳濡目染，仰先贤之人格，慕先贤之精神，发奋以多彩之笔绘先贤之神采，其四皓系列画作已誉满商山，名扬全国，情融既久，其博也专。

长篇历史小说《商山四皓》以其独到的形神兼备的文学叙事方式，于前贤四皓先绘其神，再写其形，可谓奇观。

其一，写作态度严谨，历史知识储备充足。

小说上溯商鞅，下接汉高祖，以秦末汉初波澜壮阔的历史为背景，塑造了意料之外的四皓人物，颇具艺术想象力，却无戏说之嫌。大忠大孝的唐秉近乎“愚”，方术之士周术之“神”，勇武吴实之“刚”，嗜书崔广之“正”，四位出身、阅历和个性不同的人物是接地气、食人间烟火的血肉之躯，其学缘关系、社会背景和价值观念使他们具有共同的人生抱负和人格操守。行有道，致远大的传统士人精神和家国情怀在商山四皓身上得到了充分体现；他们求学“知践行之理”，侍君“能舍身尽忠”，隐居“以仁德济世”，集中华传统美德于一身而成人格楷模。四位前贤在作者笔下是鲜活生动的，原本缥缈、笼统的历史人物不再苍白，与之相应的人物众生相也不乏精彩。

围绕商山四皓故事展开的山老人、良娃、虎豹兄弟等人物皆说话带韵，走路带风，吃得苦，受得累，淳朴的山民精神如一缕清风。山老人“隆背似单峰骆驼，双腿弯曲，脚步稳健，双臂修长，摆动有力，像巨猿一样沉稳……老人身形与高山重叠，山影似人，人更像是山”！如此人物，由不得崔广感叹：“老人如父母，似先生，是读不完的一本书，也是难解的一个谜。他读过圣贤书吗？唉，读过圣贤书者，又有几人可睿智如此？”如此山老人的存在，才使四贤食宿有石板房，藏书有石崖洞，也才使吴实惩恶及舍身引水、周术救人及根除黑恶、四人合力制定山规民约等作为具有坚实的生活基础，可信而感人。

狼缘良娃来无影去无踪，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拧身便能抓在手中……生动活泼得令人怜爱，因为他既是山人血脉的延续者，又是前贤的门生和传统文化的承续者。还有描写残疾女“腿脚裹了虎皮，双手握着木疙瘩，撑地而来，一张红彤彤的粉脸，笑盈盈，甜，朱唇轻启，虎牙白皙，叽里呱啦说话”，毫无猥琐邋遢之嫌，所见只是辛勤劳作、心地善良和美好的希望。

“一位英武少年跳下辇车，‘嗵’的一声震响，黄尘泛起，幻化成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之形，众皆噤若寒蝉。只见少年嬴政步履矫健，白色孝服飘然带风，如一道流星闪过眼前，在弥漫的晨雾中格外鲜亮，醒目。”秦王嬴政出场不同凡响，他那神清气闲排兵布阵，同时指挥咸阳、雍城两场生死搏杀，铲除嫪毐，挥剑染血的诸多细节描写，都是符合既定的历史人物性格的。对沛公刘邦的描写是与“帝王之师”张良的诸多活动联系在一起的，如以“商”“镝”二字讲述战与和、进与退之道；当刘邦封帝后，在洛邑还是在关中建都进退失据之时，张良在其掌心比画“国”字的细节颇具深意。

小说以环环相扣的人物故事来对应诸多历史问题，如商鞅被收尸，韩非子之死，萧何何时为相，四位前贤名号的含义及对“汉承秦制”的解读，等等。尤其关于“焚书坑儒”，唐秉作为亲历者言：“奸雄乱朝政，皇上背黑锅。广域华夏，千年文化，无数书简，岂能被一烧了之？想那时，心怀鬼胎的李斯也只是虚张声势，多以干柴烈焰壮其声威，走个焚书的过场罢了。”于此，似有洗白秦始皇，歌颂大秦国之苦心。四位前贤热爱秦国，盛赞大关中的精彩语言也是令人回肠荡气，如：“欲取天下者岂能不知，镇天下有终南山，润大地有八水环，通达湖海黄河船，利民自有富平原……长治久安，非关中莫属。大关中啊，周以为国，礼制天下。秦国一统，向南而治。没有关中这龙脉之地，行吗？”

太子刘盈在四贤的辅佐下一改懦弱无能的苍白形象，他既敢在高祖欲废太子的关键时刻挺直腰板说话，也能在父皇危难之际挺身御敌而致“鲜红如血的‘刘’字大旗猎猎向前”，由此奋力支撑了汉初政局。商山四皓亦应和萧何经营汉基的苦心，协力教导商山子弟深谙家国事，担当匹夫责，以致“从南山到北山的伐木采石号子，从丹江下游到上游的拉纤船歌，此起彼伏，汉王城的建设与商山兴旺和商县的繁荣连在了一起”。史事与人事的契合，使小说基础坚实而具可读性。

其二，故事架构合理，文化传承主线明确。

商山四皓人生近百岁，经历了秦汉两朝，他们在朝侍奉君王，入山便为黎民，历事繁杂，处人众多。如何架构故事情节，确非易事。作者找到了丰厚的先秦文脉，以传承文化为主线统揽故事和人物。于此，诸多故事构想和人物活动细节，像金线吊葫芦似的耐人寻味。

小说以梦诵《秦风·无衣》开篇到熟读《小雅·鸿雁》，从孟子的“性善论”到荀子的“性恶论”的形象化表现，对诸子百家治学理念和治国策论的故事化解读，细品之间，既如诗经古风扑面，又似厚重的先秦文化典籍在案。小说以书为象征的文化主线贯穿始终，绵长不断。从学缘兰陵，师承荀子，携书入秦，为藏书而隐居商山，办书院，启蒙学，制民约，携书还汉等。历史漫长，朝代续接，秦汉并非断然割裂的执政团体，书中的四位前贤、叔孙通等人物显然是汉承秦制的文化纽带和践行者。

狭义之书与广义文化契合产生了非同一般的深刻内涵。唐秉四人校勘商君书，巧借“萧何委任状”讲说郡县制，启迪候任县令的心智等，其实都是别出心裁地描写和表现秦汉社会的政治、经济、法制建设的基本形态。如此文化之基，延续千年，造益万世，艺术塑造中的四位前贤功德无量。崔广与书相融，从小书不离身，入秦欲建咸阳书院，给张良、萧何说：“藏书如经管儿女，不打理，不晾晒不行呀。人与书简相识相知相守，两我相忘，人视书为良师益友，书便给人以聪明和智慧。人事国事天下事，无不在书中矣！”此番话语令人振聋发聩。

崔广护书入山而满门遭斩，又使人唏嘘揪心。还有，唐秉、崔广面对山人欲除山魈之时“取出随带书简，抽出其二，分给虎豹俩兄弟，言说：虎豹二门生，速将《海内经》与《神异经》分别念来……”，足见四位前贤解惑育人和文化传承之结果非同一般。

商山四皓隐而出，出而再隐，不类于巢由洗耳、叔齐饿毙之隐。因此，小说恰如其分地描写了隐逸文化的正向价值、士人精神和报效国家的主旨。其“隐与不隐均须顺其自然。活得真实自然，不求身外之物便是心神大隐……”等说辞将家国情怀和遵循自然与社会发展规律融入小说，使其文化主线的内涵丰满，厚重而绵长。

被誉为“商山领袖”的唐秉，撰写《孝行览》并苦劝秦王“为王做君者，须首行孝道，方能德昭天下”。此感人至深的忠孝之举，揭示了孝道与仁德、孝道与治国的深层联系。

其三，梦之情与雪之境，信步漫话皆成文章。

商山四皓的故事虽难以考证，但却有无限想象的空间，作者深知此理，在史记空白处着力笔墨，以浪漫主义的方法讲述故事，讲好故事。书中那遥远如梦的诗经时代如在目前，浓烈的先秦文化气息扑面而来。秦王嬴政、沛公刘邦和唐秉等人皆有梦，一次次的神秘梦境于强化人物形象、推动场景转换、形成阅读节点、升华主题思想等方面作用明显。如，周术界画国都咸阳与嬴政的美好梦境相连；唐秉雪夜惊梦与驾崩的始皇帝对话：“人生苦短，嗟砣无奈，父母骨血不由自己选择。亡故之时，逝殁之法，亦不可自主。想不到呀，善与恶，恶与善，实乃轮回报应也。”此梦中之叹，叹出了无数世人的心声。

商山雪霏，千古奇观。人融于其中，又是一种奇妙的景象。“夜黑透，雪愈白，纷纷扬扬地变了模样，颗粒坚硬如沙，落地不再融化。层层加厚似如盔甲，脚起脚落磕磕啪啪。一脚一印，印痕如花……四人紧紧相拥，久久矗立，顷刻便被大雪染白，雪塑冰雕似的融入了千古商山。大雪于赋闲者是一种缤纷的悠扬，激发诗意，说不尽的溢美之词，而于饱经历练的智者，则是对生命的思考。人融于雪，雪入心扉。何来何去？是为何来？又为何去？一场繁华始于平凡，归于虚无，却又是为何来？”显然，作者描写雪景蕴含哲理，饱含对人生的深刻思考。

寓情于景的语言不乏精彩，不乏阅读的惊喜，如：“道在山林，道在人心，道乃自然而然，道亦是无所不在的学问。敬畏天地，四不相争，进退自由，万事皆宽。”如此，深刻揭示了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和谐之道。

在人们印象中，隐者四贤必是清高孤傲的羸弱雅士。但，书中四贤却不乏“文戏武唱”之处。四人少时在太湖合力擒凶，初入秦之血池沥胆，吴实斩杀嫪毐并追杀赵高，周术爱憎分明、杀入山匪的魔窟等浪漫无羁的情节融入正史题材小说，虽是一种尝试，却无违和之嫌。再如，狼狗合一、驱鬼叫魂、人鱼对话、真假土地爷斗法、驱赶诸侯石等描写，以其浪漫手法丰满了人物形象，也为隐逸文化增添了异彩。

四位前贤“好事做到头，帮人帮到底”的好人精神实属国人仁善品格的体现。他们处于秦汉两朝，处于秦始皇与汉高祖两位伟人之间，也处于朝官与庶民之间的“狭缝意识”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生存智慧。结尾处，“炽热的疙瘩火，本就是一疙瘩一疙瘩的薪柴，此时犹如众多拳头，燃作一个又一个火红的心形，红彤彤地呈现着‘长安’二字，格外醒目。”唐秉引燃一根薪柴，如火把高高举起。如此薪火相传的前者把背影留给后者，后者又把背影留给再后者。故事人物期盼国泰民安的精神力量和孜孜追求，也便是这部小说的主题了。

感慨家民教授写书如画幅谋篇，文白语言夹杂又似造型之兼工带写，笔力劲健，墨洇如烟。至于古史文学创作中普遍存在的有没有、是不是、对不对的问题无须苛求。总之，长篇历史小说《商山四皓》是一部以史为鉴，彰显高标人格精神的优良之作。

（长篇小说《商山四皓》，王家民著，陕西人民出版社2022年10月。王家民：西安理工大学书画院院长、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其商山四皓系列画作、商於古道画作誉满三秦，于传承优秀历史文化具有重要价值和现实意义，受到了深度关注和广泛好评。本文作者李星：著名文学评论家，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并获陕西省委省政府授予的“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称号、获陕西省政府炎黄优秀文学编辑称号。）

李星

来源: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