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流火的墨迹与记忆——《舞动青春——“青春诗会”女诗人手稿集》评析
2022-12-18 生活

金肽频

这是一本带着诗人体温的手稿集。《诗刊》社编、主编李少君作序,王晓笛先生写跋,收集了曾出席《诗刊》社“青春诗会”的142位女诗人手稿,更有一个流火的书名:《舞动青春》。墨迹与年华一同流淌,但女诗人并没有随岁月老去,而是以一种茂盛生长的姿态,在中国大地上诗意地栖居,坚持以诗歌书写的方式,讲述着她们每一个的人生故事与文字传奇。

《舞动青春——“青春诗会”女诗人手稿集》是个非常独到的策划和创意,是《诗刊》社继《致青春——“青春诗会”40周年》8卷丛书后又一项诗歌成果,这一成果无疑属于书中142位女诗人,也属于我们这个宽阔的时代。诗人手稿既是诗人创作的文本载体,也是诗人语言和记忆场所,一切有形或无形的东西都凝结在几页薄薄的纸上,呈现着文学、文化、文献等多重价值,堪称一座永不落幕的“纸上博物馆”。

返回“创作现场”的意义

在手稿几成绝唱的时代,这本手稿集的出版,可以让我们在纷繁的现代场景对诗人的过去保持回望的理由。由于进入电子办公时代,无纸化的流行已在很大程度上让当代诗人的手稿成为珍稀之物。畅想过去的诗人,执管而书,临窗思逸,那一份优雅和淡定令人称羡。如果让我们的目光再回到更为遥远的古代诗人当中,他们的书写是一种最为直接的抒怀,“夫书者,心之迹也。”(元·盛熙明《法书考》)他们的情感抒发源于最真实的心灵造化:“心之所发,蕴之为道德,显之为经纶,树之为勋猷,立之为节操,宣之为文章,运之为字迹。”(明·项穆《书法雅言》)因此,我们也就不难想象,古人流传至今的墨宝何其珍贵。

手稿之所以让我们倍感亲切,是因为这些手稿刻录了女诗人的日常生活。每位女诗人都有生命与真诚的契约,就是看她们如何通过书写,将自己还原为书写的生命主体。她们每个人是遵从自己的内心自由,还是把自己变成语言的囚徒?手稿在这时就成为对于诗人的想象场。女诗人任何内心的一丝波动,都可在手稿中反映出来,这样的手稿不但含有女诗人的体温,还收藏了女诗人的记忆、青春、浪漫与悲伤。手稿引领着读者,切入女诗人的写作环境和生存语境,与女诗人一起欢笑,一起流泪,一起疯狂,当然也包括一起流浪。所有女诗人经历的情感历程,你作为真诚的读者没有权利拒绝。

手稿就是诗人的另一个“创作现场”,其文学价值正在于此。从诗人的手稿上,我们通过一字一句的墨迹波动,可以触摸到诗人的内心跳动:文思的阻塞抑或瞬间突破的痕迹,或者灵感的闪现,都从手迹的迟缓或迅疾中反映出来。通过手稿,我们还可以揣想到诗人构思的真实图景:删改的意图、圈点的动机,哪怕一个精确的标点符号,读者都可以做出有效的分析。每当我们手捧手稿,似乎听到诗人笔尖触纸、墨迹倾流的声音;看着手稿上她们或清秀、或隽美、或灵动、或雅洁的字体,笔画结构的呼应,墨汁线条的飞动,诗人身影就会浮动在眼前。从她们的墨迹中我们会发现诗人偶尔遗落的思维碎片,是感性的,还是理性的,我们都可以在手稿的细节里与诗人交流。

按照拉康关于主体形成的理论,手稿实际上是女诗人自我的镜像。女诗人在写诗时,一定会将自我完全真实地融入到手迹中,自我与墨迹融为一体,包括女诗人的个性、风格和为人处世的方式,都会在手稿中全形态地展开。女诗人的主观意识,转换为物质形态的手稿后,将完全真实地自我沉浸其中。巴尔特曾说过:“写作对于主体的遮蔽,即写作过程中总是有一个超越写作者个体的结构凌驾于其上”——这个凌驾于个体之上的“结构”就是手稿。因此,在这本女诗人手稿的墨迹里,与女诗人相遇,是一件最值得去想象的情景。当我们将手稿还原为女诗人的“创作现场”,那么,手稿的文学意义就此永久性存在。

作为“艺术品”典藏的价值

手稿是精神的,当然也是物质的;手稿是抽象的,当然也是具体的。既然是物质而具体的物品,其本身具有的收藏价值毋庸置疑。这由艺术品的本质所决定,正如海德格尔那句名言:“艺术品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敞开了存在者的存在。”

从近些年国内收藏市场的反应来看,收藏名家手稿正成为一个“热门”,因为手稿里蕴含着风云激荡的史料,故事演进与真实的人格构成,具有不可替代的收藏研究价值。作家诗人纷纷到了用电脑写作的时代,手稿近于绝迹,《舞动青春》已成为中国诗坛最为珍贵的诗人文献档案,其涉及的价值与意义是多维的,文献价值、历史价值、收藏价值皆备。现在国内各大图书馆、博物馆均热衷于收藏名家手稿、墨迹,作为时代的记忆和历史的记录。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有修志撰史以传后世的传统,因此,整理保护好当代的文化资源,已成为大国文化发展的一项现实任务。《舞动青春》的出版发行,自然体现了手稿的独特价值与意义,虽然这本手稿集基本以钢笔笔迹为主,从收藏市场看,不及毛笔手稿,但两者作为手稿的意义是同样的,而且随着书籍的发行和网络时代的广为传播,手稿的作用相比常规手稿将会放大。

今天一页一页的手稿,都会变成明天的古籍。如何让文字活在未来,手稿里就有答案。当前打印稿或电子文档,正在淹没着手稿的意义。手稿本是一个完整且自足的艺术世界,它在为人们创造另一时空的诗人故事。当年鲁迅先生“弃医从文”,放弃医疗技术活,而选择与宣纸、毛笔为友,这也是对另一种自我的肯定。收藏家喜爱收藏手稿的原因有多种因素,有看中手稿内容者,有看中书法艺术价值者,有看中手稿主体的身份、名气和影响者,有看中手稿背后的关联故事者,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但无论如何,当代女诗人的手稿集都是一份极其珍贵的文化藏品,这本书为读者提供了异常丰富的收藏资源。整本手稿集形式多样,如参加第一届“青春诗会”的老诗人梅绍静手迹,字体清秀雅穆,再配以早年的黑白照片,彰显了手稿集的历史感和文化质性;一些女诗人:张烨、曹国英、金铃子、林莉、刘畅、杨晓芸、青蓝格格、微雨含烟、张巧慧、袁绍姗、陆辉艳、康雪展示了难得的竖行书写手迹,颇显个性;女诗人唐亚平、华姿,写得很随意,分行随性,看似缺少章法,但却真实地展现了女诗人的个性风采;女诗人李成恩、玉珍、戴维娜、白月、段若兮,直接让手稿文字显示出了艺术感。千姿百态的手工书写,是女诗人的真情流露,一笔一画饱含有诗人的心理表情,其线条的构成与笔迹书写,暗嵌着诗人的性格。古人善于“断木为棋,梡革为鞠”,今天的女诗人十分懂得写字的章法,有一些女诗人将钢笔字写出了毛笔味道,甚至有“金石之丽”“含文包质”,实是难得。书法家写字讲求“手以心麾,毫以手从”,女诗人也将写字变成了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不只给人带来阅读的快感,也使之具有典藏的价值。诗人的艺术生命随着诗歌的笔迹在慢慢生长,每一粒文字,就是诗人留给世界的一粒种子,它在大地上终有春暖花开的一日;每一行手迹,就是诗人的一种姿势,展现出生命的翩翩自得之状。只要是坚持书写的诗人,而不是印刷体诗人,那么,这些墨迹必将呈现诗人前行的姿仪。《舞动青春》还别具匠心地收录了19位女诗人的优秀画作(依书中目录为序):海男、童蔚、程小蓓、刘季、安琪、赵丽华、宋晓杰、阿毛、娜仁琪琪格、李小洛、金铃子、王妍丁、李成恩、刘畅、唐小米、杨晓芸、花语、白月、苏笑嫣,女诗人凭着直觉的敏锐、性情的敏感,她们的画作都具有精巧的构思和纯美的画面语言,给人一种超然物外的美的享受,这些才情四溢的画作定然是国内收藏市场上的“宠物”。

文本发生学与个人史的并存

手稿是诗人手泽的文物,因为珍惜,所以有价值。在此我提倡当下的女诗人,还是尽可能多地搦管而书,多留下可见可触可感的纸质文本,按照布里安·斯廷普森的说法,这是“文本的另一个自己”。手稿还是文本与图像的双重叠加,具有复合研究的文化色彩,当我们研究一个女诗人的手稿,应该抛弃表面的运思,沉入图像的背后,挖掘属于手稿“无意义”的那一部分。探索女诗人如何排除尘世的干扰、困顿、失望与忧伤,并学会倾听这个火热的时代,寻找到诗意的表达路径,这是女诗人手稿赋予我们的又一使命。

在小说写作中,已产生叙事这种新的共享模式:“发现手稿”。即是说,“发现手稿”本身,就具有叙述学特征和形式美学意义,而且以“发现手稿”作为素材写出名作的作家还真不少,我希望女诗人在此方面也可多做尝试。小说家在“发现手稿”的形式之上,又在主叙述层上增添了“超叙述层”乃至“超超叙述层”,将“手稿”变成文本的叙述者,将手稿这种看似简单的形式或形态,转换为复杂多样的叙事结构,这就是我们应该关注到的女诗人手稿,基于文本发生学的意义。德比亚齐在《文本发生学》中揭示过这种意义:“作家隐秘的意图、手段、创作方法,经过反复酝酿而最终又被删除掉的部分,作家保留的部分和发挥的地方;观察作家突然中断的时间,作家的笔误,作家对过去的回顾,猜想作家的工作方法和写作方式,了解作家是先写计划还是直接投入写作工作的,寻找作家所用过的资料和书籍的踪迹等等。”这一阐述充分地让读者看到文本发生学的精神要义。

通过女诗人的手稿,可以追问更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即文本的发生过程。手稿不是作品的另一个文本,而是原始文本。我们不应该以作品中心主义的眼光来看待手稿,也无需以手稿作为研究作品的中心,应在二者之间建立对话方式,使二者发挥出本身应有的效能。作品好比一座花园,手稿就是最初动工的情景,展现着破土、建筑和修缮的过程,因此,在二者之间建造一条对话通道尤为重要。

现在我们研究女诗人手稿集,在传统的文献学研究方法之外,完全再可结合一些新兴学科,对手稿进行深层观照与多元研究,如文本发生学、文学社会学、艺术心理学、文学地理学等,多角度透视手稿的延展意义。文本发生学让我们体认到女诗人的写作、行为、情感、思想的生成过程,从文学社会学视角下,手稿与社会意识形态有着深刻的关联;运用心理学精神分析法,我们可以探寻手稿里的各种症候,分析女诗人的心理映象,也包括变异心理、无意识移向,等等,还原、复原作品的诞生过程;而通过文学地理学,读者可以考察到女诗人的手稿与自然地理、人文地理的关系,将打开女诗人写作的生命密码。从以上诸学科出发,我们看到,手稿文献的整理研究,正成为现代文学学术界的新增长点。

文字无声,墨迹流火,《舞动青春》书中的手稿都是诗人的“前文本”,作品才是“后文本”。女诗人手稿本身具有的私密性、过程性、艺术性,已向我们展示了合乎逻辑的“个人文学史”。用女诗人的“个人史”编织起来的“花环”,带着鲜明的原始纹理、斧凿的痕迹、雕刻的往事和诗中年华,都已被女诗人作为至高的礼物,以庄重而亲切的方式,集体性地呈现于读者面前。

(《舞动青春——“青春诗会”女诗人手稿集》,《诗刊》社编,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2022年10月。金肽频,艺术评论家、当代诗人、作家。)

金肽频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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