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藩篱造池塘,挖沙坑修操场,我的家园我能做主
和居民讨论小区绿地怎么改成了社区规划师的日常工作场景。本文均为受访者供图
青年报记者 丁文佳
在一个停车位都极度稀缺的老小区“抠”出200平方米建运动场,这可能吗?调解矛盾、不动用公共利益而发起专项众筹、自行制作设计图、轮流维护……浦东新区东明广场小区,用两年的努力,让人们看到了居民高度自治的底气和魄力,率先为上海交出了一例体量较大的公共用地社区共建共治样本。
与此同时,作为社区“消极”用地的小型“边角料”区域,也纷纷在居民共治理念的实践中重获新生。东明路街道是上海首次以片区为单位,在政社伙伴关系下开展的系统性社区花园共治实践区域。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教授刘悦来是上海第一批社区规划师,由他创立的四叶草堂是参与该片区社区花园共治实践的社会组织。
记者在与刘悦来的合作伙伴和学生的交流中发现了这样一个公认评价,刘老师是个很会与居民打交道的人,而在刘悦来眼里,这是参与社区空间改造的必备技能。
如何与居民打交道?
理解诉求的同时更要引领居民
2018年4月30日,创智国定社区规划开放日收集居民建议。
行动派——打破藩篱和心墙
每每看到刘悦来和四叶草堂团队的社区工作照,多半是被乌泱泱一片居民包围着。尤其在社区花园的营建现场,翻土、做厚土基、覆盖、摆放、种植……居民们在前期培训和现场指点下,对全套种植流程已经相当熟练。需要画墙绘的时候,小朋友刷低处、“大朋友”描高处,互相帮忙的邻里关系在欢声笑语的劳动中节节攀升。这些配合默契的温馨场景,是社区规划师眼中特别理想的状态,但这个职业也总让他们被卷入到不可避免的意见分歧中。
刘悦来表示,“我们主要是理解居民的诉求,但他们的想法也不一定都是对的,不过你不能直接跟他们说不行,而是用行动来引领大家。”由刘悦来和团队参与打造的位于杨浦区五角场街道的一道“睦邻门”,被新华社誉为上海创新超大城市社会治理激发活力的典型案例之一,也曾入选中国(上海)社会治理创新实践十佳案例。该片区的创智坊小区和国定路第一小区毗邻而居,两个小区之间一堵高墙横亘了30余年,这也是一道由历史矛盾积怨而成的“心墙”。2019年3月,原来的高墙被凿开一口,装上了一道简易门,后来被居民称之为“睦邻门”。
敲开“心墙”的一路种种调解沟通无须赘述,在两边小区几近握手言和的时候,如何设计好这道门又产生了一连串疑问——原来的墙要不要敲掉?门开在哪里?门附近的居民会有意见吗?有了意见怎么去交流?如何进行科学测算通过的人流量?是否允许行人和非机动车一起通过?每天何时开关门?甚者还包括门的材料和颜色、假如采用电子门开关时发出噪音怎么办……经过与居民的多轮协商,大家决定门采用通风采光都好的栏杆,但依旧有部分居民不赞同。
“我们希望使用的栏杆高度不要太高,因为这样会影响视线,既然旁边依旧有很高的墙,那么矮一点的栏杆和轻巧一些的门会让两边居民感觉轻松一些。”刘悦来表示,在与居民交流的时候,发现认同高栏杆的居民是认为这样安全,因为担心矮了会有外人翻进来。通过一次次与居民反复交流,除了讲解专业的设计价值之外,刘悦来还带领居民做实验,“让居民们在这个高度下站一下,看看能看到什么,视线是否被遮挡。”大家聚集在模拟现场讨论,最终通过反复实践确定了一个高度,这个高度没有居民一开始想设置的那么高,也没有四叶草堂团队设想的那么矮。想法最终在实际需求中落地。后来,居民们看到一些新建小区的栏杆也很通透、高度在降低,自然也会回想起设计师的建议很有道理。
2019年夏天,四叶草堂团队在参与社区规划活动后的留影。
技术流——详解沙坑和水塘
而在社区花园里的一个小小的水塘也大有讲究。刘悦来介绍,水不能太深从而保障安全;水塘选址也不能靠近大树,不然树叶会飘落进来;确保水塘相对能够照到阳光。但只要提出在社区花园建小水塘,很多居民都会站出来反对,他们看到以往喷水池容易滋生蚊虫,得到了一种刻板经验,即有水就容易有蚊虫。刘悦来耐心地给他们科普水塘的自然生态循环,水塘底部必须连接泥土地,起到保温作用,另外在里面养一些小鱼小虾、种一些水草,这样就杜绝了蚊子幼虫的产生。
“我们必须在技术上让居民心服口服。”刘悦来与团队通过科学实验来验证按照这个做法不仅没有蚊子,甚至连鸟都可以路过喝水。与之相似的是深受儿童喜爱的沙坑,有些居民担心沙子会扬到车辆上擦伤车漆,但不能因为少数反对声音就让小朋友失望。刘悦来介绍,除了选址不靠近车辆和塑胶跑道之外,沙坑边缘高度可以稍微设计得高一些防止外扬,同时边缘圆润一些保护小朋友安全,底下排水设置到位不引发积水问题。
为居民扫清技术问题后,再找到提出设想、制定管理规则、与愿意主动维护的居民一一确认,这样反对的声音就会降低很多。刘悦来表示,社区花园参与式治理需要将自上而下的行政力量与自下而上的社区力量相结合,从单向的单一主导型管制转变为双向、多方融合的社区治理形式,通过空间更新和拓展完成社会整合来实现整体网络化。
如何提高居民共治意识?
前期规划就要让居民参与进来
孩子们也加入到社区改造的工作中。
试验田——一个自然的人工花园
上一次见到刘悦来是在由他带头创建的创智农园里,这个在杨浦区五角场街道创智天地园区西侧街旁的一片绿意盎然的天地,是上海第一个位于开放街区中的社区花园。这次,刘悦来高兴地告诉记者,花园的小水塘六年来没有换过一次水。人工开挖的小水塘由于科学的生态设计和光合作用下的自然循环,小鱼自由徜徉在高耸的居民楼俯瞰下,以及小朋友们认真好奇的目光里。若是水域上方遇见萤火虫,那便是对水塘最有力的褒奖,通过刘悦来的介绍,这样一幅和谐的自然图景奇妙地出现在城市里。
那么,住惯城市的居民对于家门口花园里的自然生态了解多少,更重要的是他们能否真正融入其中呢?这些年,社区花园逐渐从街区等开放阵地向小区内部空间深化,这在老旧小区中尤为明显。随着集中在房屋本体改造的旧住房综合修缮项目完成,小区公共空间的重新利用成了紧随其后的外延项目,一直被弃之不顾的“边角料”空间也得以被重视。
带头人——领着居民一步步实践
刘悦来和四叶草堂团队在杨浦区、浦东新区、徐汇区等多个居民区进行了大量研究与实践探索,“我们在进行社区公共空间的设计规划时就要让居民们参与进来,如果他们不参与一系列前期工作,后期维护时也不太可能有主人翁精神。”他介绍,社区花园营造的全过程可分为调研策划、规划设计、现场营造、运营维护四个阶段,参与式社区花园营造应当在每个阶段充分引导公众参与,这也是基层治理共同体意识的培育路径。
小区闲置空地造一个花园还是另作他用,建造花园又该种什么花草和农作物,花园里要不要放儿童游乐设施,如何控制树木高度不能影响居民楼,需要单独设置晾衣区域吗,设计好了之后是由政府、物业还是居民众筹资金、管理维护靠谁……因地制宜后越来越多的细节问题要全盘进入设计方案,但即便居民们与小区环境朝夕相处,显然在社区规划方面并不精通,这就需要专业的社区规划师带领他们一步步实践。
孩子们也加入到社区改造的工作中。
正循环——社区参与度大幅提升
在上海首次以片区为单位开展社区花园共建实践的浦东新区东明路街道居民已经越来越积极地参与到社区空间改造中。刘悦来介绍,东明路街道社区住房与居民呈现出较突出的“老化”现象,存在地域特点引发的空间治理矛盾。2016年,浦东新区在社会治理创新背景下开展“缤纷社区行动计划”,为东明路街道良好的社区花园网络化发展提供了坚实的政策基础。自2019年起已有社区花园营建实践,凌兆片区和三林片区均发展出一批居民自主完成设计营建运维的社区花园,其中以凌兆佳苑“幸福园”和新月家园“心怡乐园”最为著名。在此基础上,东明路街道制定在地三年行动计划,与同济大学社区花园与社区营造实验中心形成合作伙伴关系,为实现街道社区参与式治理提供政策支撑与技术支持。
刘悦来介绍,该街道38个居民区的居民自行提交小区公共空间设计方案,2021年提交成功的已陆续完工,2022年的方案提交也于前些日子刚截止。截至目前,四叶草堂负责开展的方案一共涵盖了2个枢纽型社区花园、13个亮点型社区花园、11个居民自发完成的迷你社区花园及30余个共创小组型社区花园,共计四类公众参与类型。为了能在38个居民区共计70多个小区中让提案抢先通过并实施,不少小区提交了不止一个设计方案,并陆续形成了第一志愿、第二志愿等梯级申报模式,这极大加强了居民参与社区共治的积极性。
得以保留的大象滑滑梯是孩子的乐园。
培养模式
工作坊让年轻规划师迅速成长
在居民提交方案之前,四叶草堂协助东明路街道开展了社区规划师培育计划。这是一项长期计划,继2020年开启街道干部社区规划培训之后,又于2021年进行更广泛的公众招募与发动。东明路街道社区规划师团队集合了高校学生、社区居民、专业规划人士等多种角色,分为社区规划师导师、青年社区规划师、居民社区规划师及小小社区规划师四种类型。同时注重社区周边待发掘、愿意参与社区规划和社区共创的社会力量,例如学校、商铺、企业等在地共创力量,搭建起协同多方利益相关者的共建共治共享机制,探索公众参与下的社区公共空间治理机制。
此外,“共治的景观”是由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景观学系主办的工作坊活动,每年面向不同高校学生和社会举办几十场活动,吸引了大量年轻设计力量。从如何设置问卷到如何找到资源对接部门,一系列实操案例让年轻规划师迅速成长,目前为东明路街道协助居民设计提案的社区规划师中,就有两名从工作坊走出来的青年。
在刘悦来的团队中不乏年轻社区规划师,85后的设计总监谢文婉已有近十年社区更新设计经验。在她看来,小区公共空间并非一成不变,哪怕刚刚修建好,后期也有不断改进的空间。因此,居民的自治基础很重要。谢文婉介绍,“不光是后续养护花花草草,公共座椅下雨后淋湿了想到去擦一擦,或者钉子出来了,稍微修一修,靠居民们一起维护的事情都是从很小很简单的事情开始的。”
谢文婉参与了长宁区仙霞新村街道虹旭小区的生境花园设计,在此过程中组织居民开展了多次工作坊活动,从前期调研选场地、设计出图对接施工方、简单的运维、认识花草植物、带领小朋友记录自然笔记、组织摄影比赛、号召居民将废弃物改造成景观小品等,通过与居民的一场场工作坊活动,团队得以将方案根据居民建议一点点调整,比如居民活动区域占生境花园的百分比、留给野生动植物自由生长的面积,类似细节需要来来回回改多次。而在看似繁冗的过程中,人与社区的联结却在碰撞中不断紧密。
晾衣广场是很多老小区的“刚需”。
更新模式
居民自发参与越来越受重视
谢文婉介绍,生境花园指的是兼具栖息地功能的花园。即花园具有生境功能,能够为野生动物提供食源、水源和庇护所等生存环境,同时具有观赏、休息和户外休闲等功能的花园属性。在居民区建造生境花园,这在景观设计中成为“生态踏脚石”,相当于在城市里设置绿色板块,让鸟类等小动物在迁移或运动过程中停留歇脚。
虹旭小区生境花园是在原来一块废弃的三角地块上建成,如今置身其中,“一米菜园”种植盒高低错落,满足儿童、需要坐轮椅的居民等不同人群的种植需求,在前期多次现场调研中,陆续发现了白头鹎、乌鸫、珠颈斑鸠及赤腹松鼠等野生动物在此栖息停留。谢文婉表示,“我们能够在生态友好设计的基础上,通过社区营造、自然教育等手法,让更多人去理解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价值。”
但这一理念在上海老旧小区的改造项目中尚不多见,对环境更新的投入远远不如建筑本体的更新。谢文婉认为,生活环境在居民生活中所占比例其实非常大,公共空间改造能极大提升生活幸福度。除了生境花园,公共空间的功能细分也能进一步改善环境现状。徐汇区虹梅路街道古美社区有四个小区对公共空间进行了提升改造,谢文婉勤走访,与居民、居委、物业、门卫等不同人群反复聊天,“不同人总能报出不同信息,我们需要综合在一起。”
第一个小区现有景观基础不错,开辟香樟广场和紫薇廊架进行综合提升;第二个小区居民喜欢在家门前种植,特意设置两大块种植区域规范种植;第三个小区居民对晾晒需求较大,建造晾晒花园,花园功能与艺术化处理的晾晒区兼具;第四个小区保留了上海第一批水泥大象滑滑梯,目前上海仅剩几处,居民们协商保留后在附近设置儿童活动区域和小花园。
这些不同自治主题的公共区域改造就是谢文婉和团队与居民一次次聊天调研后的总结。谢文婉表示,通过更多的宣讲和培训能促进政府和居民的思维变化,小区改造从单一的房屋修缮中跳脱出来,放眼与居民生活同样息息相关的公共环境,并且针对性地设置空间功能,不可千篇一律。“城市更新的逻辑,不仅是从顶层到底层,居民也可以从下而上地反馈。”如今,以“公众参与为起点、自下而上渐进式推进美丽家园更新建设”的新模式正被他们持续践行着。
青年报记者 丁文佳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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