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AIGC，指的是利用人工智能技术来生成内容，去年底相继风靡全网的AI绘画和聊天机器人模型ChatGPT都属于它的分支，至今热度不退，仍处高歌猛进的当口。除了扎堆体验当作娱乐消遣工具的看客，还有一些人却慌忙给自己打了一个问号：它会抢我饭碗吗？AI到底是“洪水猛兽”还是帮助人类更高效工作的工具？相关从业者是如何看待AI的？《生活周刊》分别采访了绘画、朗读、写作等领域的从业者，从他们的实际运用中解读这些问题。本期聚焦AI绘画，受访人为bilibili设计中心资深画师、绘本创作者、独立动画设计师洪啸。

本文图片均为洪啸和他的朋友鳗小丢共同用Midjourney AI绘制的作品。

青年报记者 丁文佳

AI绘画给普通人带来了眼前一亮的惊喜，而这种惊喜在视觉创作者那里则有完全不同的感受。高阶的AI绘画工具只需要一连串提示词就能决定呈现出怎样的作品，这也意味着哪怕你不会画画，也能顷刻间收获一幅完成度颇高的作品。这种“先接收提示词然后完成创作”的模式其实和视觉创作领域中“客户提案然后插画师创作”的模式如出一辙，只不过AI替换了插画师的身份。在该领域摸爬滚打多年的洪啸则认为，AI绘画有着惊人效率的同时跳过了艺术创作的过程，而且，复杂的版权问题也是AI绘画大规模商用路途中的一大痛点。 

 关键词     过程、美育、内化、综合能力

 结论     AI无法取代的是艺术创作过程

“目前能非常冷静地大谈AI绘画对于人类的革新意义的人，大概率情况下，可能不是对绘画有强烈情感的创作者。”85后的洪啸从小在少年宫师从画家、浸染于父亲和舅舅执着画画的家庭熏陶下长大、就职于著名二次元网站从事创作、业余时间坚持绘本创作和带教工作，当他调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丝毫不让人感到意外。相比技术界和资本市场的相谈甚欢，一众创作者或许正在各自承受颠覆性技术带来的思维冲击。

道与术，庄子早有灼见。在《庄子·天地》中有一则子贡向一位正在吃力灌溉菜畦的丈人推荐灌溉机械却被断然拒绝的故事，丈人讥笑他用了机械便会留下机变心思，使得精神不再专一安定，更不会让大道充实心田。由此可观，庄子技术观的其中一方面阐述了对技术的过分依赖会导致心灵失落。同时很显然，这种失落对于经常以人力从事相关工作的人尤甚。

就如当画画居于人生重要的地位时，寻道解惑顺势成为一个内化于心的过程，这也是“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的个人直观体验。AI绘画直接输出的画作以结果为导向，作为人类内心体验的这一部分不仅不被认可还要被剥离出去的时候，创作者一时的焦虑难安是可以想见的。洪啸告诉记者，“AI作图的普及确实促进了创作者进一步去思考画画的意义，画画是种表达，重要的是在此过程中展现出的思维和能力。从创作者的角度来说，画画是结果，更是过程!”

他表示，视觉艺术有个比较难逾越的形式特征——结果就是一切，所见即所得。因此如果有客观需求需要快速地达到一个结果，那高效的、省略过程的工具自然会让人们不遗余力地去追捧。这样的情况下大家便会认为AI和人都能产出“画”这个结果，而且AI又快又准。那这一定会促进创作者去更深层地思考创作过程和创作的意义。在一键就能解决写实问题的照相机出现之后，人们就经历过技术进步带来的对艺术创作的思考，画画开始超越单纯描绘和复刻现实生活的需要，探讨着作者性和主观性等问题。

“过程也是意义，而且对创作者来说，作画过程中不停地思考、尝试、挑战的经历非常宝贵和重要，画画所需要的归纳、处理、输出的能力会体现在最后的结果，但并非只为结果存在。”洪啸表示，“作为创作者，我们是不会否认过程的意义的，哪怕未来AI能够开阔我们的眼界，能在过程中帮助我们更高效地去创作，创作者真正想画画的时候，是不会因为有AI而试图绕道或停滞不前的。”

“当你还认可创作的过程，就表示你仍愿意承认美术教育的作用，以及认可绘画并不只为了诞生完美作品。”这就是洪啸认为AI绘画的出现并不会动摇人类对于绘画、对于创作的意义的原因。家长让小朋友学画画，虽然确实看到孩子能画出一幅好看的画很开心，但无可厚非地是希望他们在学习绘画的过程中获得素质修养、能力增长、视野开阔，以及一言以蔽之的艺术熏陶。他表示，“如果我们依旧对人的教育和发展抱有信心和需求的话，那AI目前还是一个结果导向的生成图片的工具。”

这也说明了画画这件事是有价值的，虽然这是一个别人不一定能知晓和理解的内化过程，但也造就了作品是人的一部分。这形同职场上虽看业绩但也需要综合考量沟通、处理问题等若干能力，所谓的过程恰恰就是一项项能力的综合，洪啸说这一重要的人生阅历值得自己去不断经营。这股技术的力量一定会改变目前的一些基础工作的格局，但也必将促进人类在艺术创作上的继续探索下去，以后电脑作图与继承人类智慧的艺术表达还是会拉开距离，各自解决着问题，体现着不同的价值。

 关键词     视觉性、开阔视野、思考效率

 结论     AI在完成视觉化需求上能力显著

作为创作者冷静后的思考，除了审视自己内心和绘画对自己的意义，还是需要客观来面对这件事。“新技术的出现也会要求自己心胸更为宽阔，理解更为完善，”洪啸说，“并不能一直从创作者与AI的区别角度去看这件事，从对社会效率进步与产业发展来说，能提高效率的工具是值得研究和使用的，只要解决了相应的版权法务问题。”

“我们不能每每遇到新事物就想着如何保全自己。”洪啸介绍，虽然内容上的思潮确实层出不穷，但绘画领域长久以来并没有技术上的巨大革新，画笔还是从前的画笔，电脑手绘也只是换个载体用笔，技术方面的进步步调不是很大，于是当完稿程度跟专业画师类似的画作以人工智能名义弹眼落睛登场时，人们很快就明白了，单纯从形式上来看，视觉化这件事情确实被AI做得很惊人。

“乍看之下会有点恐怖，因为你发现它似乎做到了你能为商业项目所做到的许多事情，它已经接近了你。”洪啸说，自己从客户手里接收到的也是提示词一般的文字需求，通过人工对文字的理解转化成视觉形式来满足具体需求，AI绘画工具也是通过多模态转化文字成为图片，它通过分析海量艺术作品总结规律来综合处理，更惊人的是，它不仅能快速给出拼接的内容，还在过程中计算了光影等一些因素使得画面结果更考究更完整。

洪啸相信这一显而易见的技术更新会带领整个行业进一步思考如何去使用，AI绘画工具后端海量图库的版权模糊，这直接决定了在这一问题解决之前，他都不会在工作中以商用目的使用。但单纯从个人角度的研究而言，计算机的一些结果呈现并不像人类常规思路能考虑的，这也说明了只要充分运用工具去引导它，就能出现一些远超想象的视觉化内容，这势必会打开创作者的视野。

洪啸和他的组员们平时都以手绘来完成各类工作任务，目前AI绘画工具只是茶余饭后个人兴趣的研究实验对象。洪啸说，AI绘画工具未来应该会在提案阶段节约时间的，假设有朝一日当版权问题得以解决，通过输入需求提示词后能产出很多比起一般参考图更有针对性的视觉化选择，就能更快速配合自己的想法去沟通，避免双方脑海中的思考没有对齐，便于预判从而提升效率。

 关键词     风格、表达、个人

 结论     AI让创作者重新思考个人风格

既然认清了AI绘画工具在商业用途上的惊人效率，那么不免要细细推敲这技术背后的某种模式，洪啸提到，往往越是有独特风格的艺术家，越容易产生相似度高的风格模仿，这也导致了网上流行AI绘画工具提示词的经验分享，不同艺术家有可能花费毕生时间摸索出的视觉风格似乎就成为了一个扁平的标签，供使用者随意尝试。视觉风格似乎从未如此爽快地被从创作者身上剥离出来去单独看待。

一些注重内容表现而不是纯粹追求形式独特的艺术家，就很难从形式去生成作品。洪啸举例介绍了一位他非常喜欢的画师，这位画师的作品极具风格，会使用鲜艳的色彩来勾勒二次元人物轮廓，而当他尝试在AI绘画工具中输入“粗线条”“色彩鲜艳”等提示词，是无法出现与原画师相似的画作，这便能说明其实艺术创作所谓的“风格”，一定是内容和形式，包括观察、思考等糅合在一起的表现，如果只看视觉的风格，是无法模仿出那位创作者的作品的，因为无法模仿他的核心。

“你的风格越鲜明、越有特色，就意味着越有据可循，越容易被计算机复制和学习。但如果反过来思考一下，除了风格我还有什么？以及我以往对风格的理解是不是太浅了？”洪啸介绍，有位画家钻研于写实，将每根头发丝都画得清晰无比，如果要用AI去模仿，“无比细腻和写实”便可说是他的视觉风格关键词了，但当你知道他是为了探讨“人观察世界的视觉尺度”这一创作理念后，你便知道这不是一个“写实作画”标签可以涵盖得了的。”洪啸进一步解释，当你知道这位创作者背后思考的过程，以及思考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时，这一过程也能审视自己，这也是欣赏一幅作品的一部分。这是AI无法带来的过程，但恰恰是AI助推的思考空间。

谈及AI绘画工具的畅想，洪啸表示如果有AI绘图的个人或公司的图库就好了，只要以往的作图达到足够数量充当专属图库，这样也许能解决图库的版权问题，当客户需要效果图时，可以直接生成调用，后续再进一步绘制，这节省了前期沟通成本。

“作为一个创作者来讲，心里应该有一块动不了的创作源头和核心。”洪啸说， AI是不是能带来冲击还是要看自己画画的方法和目的，如果做的是一些偏劳动力堆积的绘图工作，那结果导向来看或许确实会很有影响。如果是自我创作或者表达为主，为了把看待世界的角度、想法、态度、理念等传递分享给大家，“那么就去做呗，AI想帮都很难帮到你。”

【 Q&A 】

AI是一股不可抗拒的洪流

但人类依然保有自己的特权

即使AI绘画在创作者面前多少带着些话题性的反感，但洪啸却认真地接住了记者的所有提问。在见到洪啸前，他不仅已经花了足够多的时间来思考，还重新打开了AI绘图工具再次挑战提示词的应用。最后，他中肯地总结，“我们在AI中探讨艺术性和人在其中起到什么作用，但根本上来说它就是不可抗拒的洪流，因为人总是向往着提高效率，传统的商业项目中，图就是一幅图，它是谁画的并不重要，满足要求就行，这是AI能够有效介入生产的点；但对于艺术创作这些需要真诚、踏实、表达、对自己更有意义的行为，目前应该还是人类的特权。”

青年报：宏观而言，AI绘画是否在某些领域大有可为，能否举例说明？

洪啸：AI作图是个不可逆的趋势，之前说的版权问题一定会在某个时间点通过某些方式得以解决，随着技术的前进，包括人类对于效率的不断追求，使得运用AI去辅助作图，这一方面一定会对效益产生重大提升。打比方说，如果是一位独立游戏人，不一定熟悉美术制作，要凑一个团队去完成他想象当中的游戏，美术只是其中一环的话，其实需要很大的成本和资源，但是现在有了AI技术的加成，他可以主要集中在自己擅长的游戏策划中，而把美术资源交给AI，现在似乎有人在这么尝试了。

青年报：使用AI绘画工具时，你认为在此过程中你的美术功底是否在其中起作用？

洪啸：我也尝试自己研究的时候使用，还是要看你作图的目的。目前AI完稿还是存在问题，技术上需要你对于画面和效果的不足去评判，自己的美术功底，确切地说是对艺术、对构图、对画面、对颜色的分析能力确实在评判和筛选生成结果的时候比较重要。现在初步感受下来，在与AI共同作画的过程中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学会如何跟计算机交流，它就像打冰球一样，你无法去拿着这个球往前跑，但是你可以通过拍打和引导，自己不断地改变一些它的前进路径，给它相应的提示词，学习提示词技巧，更准确地理解语言，然后对得出的结果进行修正。以往画画动用的是感性一边的大脑，而现在你会用更理性或者更偏语言性的方式，通过多模态让计算机去产生结果，这个感受非常不同。

青年报：AI绘画的成品显然与数据积累和科技息息相关，但在你看来，一个人的绘画技术由什么决定的？

洪啸：实际来讲，我每次在参观展览的时候，我非常羡慕那些能够对着美术作品侃侃而谈有自己理解的人，我身边有很多这样的小伙伴，他们并没有像我这样一直在画画，但是他们依旧是这个领域的人，我在和他们一起出现在美术馆里的时候，我觉得他们同样在调用自己的学识和自己的眼界，正在尝试做一次艺术的分析，这些事情也是参与到艺术中的一部分，它并不需要你一定要能够或者多么擅长去绘画作品，所以这也让我不禁去想，一个人的绘画技术和水平，肯定需要练习完善，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很多时候绘画不能欠缺对于更多事情的理解和分析，因为绘画是形式内容，某种意义上来讲是一体的，这些内容往往到后期都不是你纯粹在理解绘画的时候就能知道的，你个人的成长过程才是让绘画更人性化区别于AI的地方，更能达到一个高度的因素。

青年报：在B站，各种AI绘画工具安装教程逐渐成为热门搜索，你如何看待这个现象？

洪啸：就像之前所聊到的观念上的领先，包括想要掌握一种技术，是年轻人希望能够赶上时代的步伐，去达到更多远见的前提，说明AI作为原来的一个高新技术，随着现在它的接口和面对正常消费者的路径变得更加能传播更简单，而且随着竞争的激烈，大家也希望能够去赶上时代的浪潮去做一些改变，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作为一个喜欢创作的人，个人觉得还是要切记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想要表达什么，然后再去研究，不至于因为猎奇而变得盲目。

青年报记者 丁文佳

来源: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