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时代光影里的她们——邵丽和她的《金枝》
2023-05-14 生活

刘海燕

  能量持久的作家  

在我认识邵丽的近20年里,从2004年初《我的生活质量》,到2022年12月的《金枝》,发现邵丽在每个时段都有“爆发式”的写作,她是一个文学能量旺盛且持久的作家。写作是她生命中的重点所在。

邵丽曾讲:“我的写作拼的不是青春,而是生活在我心中斑斑驳驳的积累。”她有很多作家所没有的开阔厚实的一手基层生活经验和现代政务经验,她经见的生活是真正的中国现实,和一些作家从二手信息得来的很不同。她对自己每个阶段的写作都有清醒的认识,在自律凝神中修炼出的中西文化视野,使她能在大历史中俯瞰这斑驳的现实。这个拼努力、拼实力、拼生活底蕴的作家,穿越了万千生活气象,首先还是一个率性、诚恳和具悲悯之心的人。从河南走出的作家计文君说:“邵丽既修入世法,亦修出世法。不修入世法,不知人性;不修出世法,难以超拔。”我想,这些应是邵丽的文学能量旺盛且持久的源泉。

这样坚实地、坚韧地、大气地生活着、写作着的邵丽,才能体悟出几代中原女性的隐忍与宽宥、挣扎与奋斗,及如何努力让她们的下一代活成“金枝玉叶”。盛年以后,父亲去世后的这些年,邵丽开始梳理父辈的生活,她以虔诚的悲悯之心来观察人性,反省几代人的人生,长篇小说《黄河故事》和《金枝》(全本)是其代表作。邵丽在《金枝》创作谈里讲:“在写作的每一天,我的眼睛都是湿润的,这是我带着真情投入最多的一部作品。这部小说可以说是我个人的家族故事,也是中原大地的社会变迁史,更是黄土地滋养出来的生命智慧。”

《金枝》出版后的几个月里,已经引起了众多关注,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收获》《当代》联合主办的研讨会上,《金枝》被认为:“一部书写在中原大地上的女性史诗”“重建当代家族叙事,重现黄河儿女百年心路。”我和邵丽是中原这块厚土上的同时代人,读《金枝》,某种程度上也是在回望我们共同的过往,读到了我们一代人百感交集的心事。由《金枝》,我也在更深地认识作家邵丽。在河南作家群中,她是继李佩甫之后,以另一种风格激活巨量的现实并写出大气象的作家。

  打捞沉默的“她们”  

邵丽的《金枝》,讲述在时代变迁中的家族故事,这故事曾经广为存在,广为人知,但秘而不宣。可以说,《金枝》里的家族故事是中国众多类似家族中的一个标本。

在《金枝》里,是她们在说,由此我们看到,在匮乏岁月里是女性撑起了家庭的艰难生存,维系起家族的情感纽带……许多作家的家族叙事,多写家族的外部命运,在历史和现实中的跌宕起伏,在社会学意义上的成功与失败。《金枝》主写几代女性的内心世界,最终发现维系家族情感的,原来主要是靠卑微也最坚韧的那位女性,在小说的下半部,作家为这样一位女性立了正传。《金枝》写出几代中原女性如此生活,尤其是老一代。我们读后难免感慨和追问,她们为何如此生活?

在小说开头的篇章里,这位卑微的女性是没有名字的,“那个女的!我们好多年里都这样称呼她”。她活在她的乡村哲学里,她不看“我”的脸色,也不看任何人的脸色。她是我们中原大地上如野草一样活着的乡下姐妹,在酷烈的环境中,它得自保。她是被离婚不离家的父亲抛在乡下的大女儿,在随后的篇章里,我们知道她叫拴妮子(周拴妮),如阿狗阿猫一样随便喊的名字。她追寻“父亲”、企图获得身份认同的前半生,掺杂了无以名状的人间苦涩味道。

邵丽的叙事,随着时光的流逝,人与人之间,人与生活之间,以及同一个人在不同时期,都在不断地发现和修正。人活着得有希望,才活得像个人样。正常的生活环境会唤起正常的人性。拴妮子的丈夫有文化,他与她们一起生活后,拴妮子那可怜的妈妈穗子像变了个人,她不再在怨与恨中度日,开始经营自己家的日子;拴妮子的下一代,充盈着改变人生的勇气,后来都到了外部世界去。城市里“我”的母亲80岁时,面容光洁、身板挺直,“我”算是明白了,“母亲是以不争赢万般,如果当年与穗子争个你死我活,岂不是两败俱伤……而我却浅薄地以为她是被蒙蔽、被欺骗、被伤害的那个人。殊不知,她正是用她的隐忍,用她的智慧,不战而胜”。

在《金枝》里,我们看到了老一代母亲的辛劳与隐忍,中间一代女性的精神成长,年轻一代丰富的真实,及她们对亲人、对世事的看法。《金枝》的叙事在自述和她述、自审和她审中,在饱满有力的情感中向前推动,也让我们从不同角度理解几代人的内心和伦理生活;叙事既在时间之中,还原现场性,又从时间的远处回望,超越世俗恩怨,发现一个父亲衍生出的两个家庭,无论高低贵贱,谁胜谁负,争执较劲又有什么意义呢?每一个生命都有他的不易,在大时间观里,生命必需学会爱和怜悯,而不是恨。这也是《金枝》温暖人心之处。

出生和时代都是无法选择的,如何在命运的不确定性中找到坚实蓬勃的生存方式?从李準的《黄河东流去》到李佩甫的“平原三部曲”,再到邵丽的《金枝》,几代河南作家从不同的角度,以各自的风格,书写着时代的变迁与社会的进步,书写着中原大地上的人们生生不息的生命史诗。

  终归于乡土  

在她们的叙事里,《金枝》里的父亲,也可以说是“强大”的,经历了十几年的磨砺,依然“骨子里头满是忠诚”。日常生活中的父亲一辈子不会讲笑话,也不会听笑话,报纸填充了他的家庭生活。母亲一辈子心甘情愿地供奉他,崇拜他,事实上,父亲一辈子都依赖母亲的那碗手擀面,在家中是一个“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不会操心的人。两个家庭因为他撕扯了几十年,家庭生活中的是非,似乎都源于这个父亲,但这个父亲又是面目模糊的,在家庭责任和难题面前,他是躲躲闪闪的那个人。

这个父亲,是那一代父亲们的一个标本。他在自己无从把控的时代环境里小心翼翼地生活着,“他甘愿被时代和外力绑缚,这样的生活于他是一种别样的轻松,他不用太费脑子,只需顺流而下”。他肯定也有他的苦衷、妥协和悲哀,但在小说里,由于父女关系的隔膜,直到父亲离去,女儿并没有怎么关注父亲的内心世界。有时,文学就是这样,在生活缺失的地方,在人生无法弥补的遗憾处,它试探着去发现和重构。邵丽在《黄河故事》后记里写:“一个时期以来,我热衷于写父亲,我的父亲和我父亲以外的父亲……我看到了在历史熹微的光芒之下,他们卑微如草芥的人生逐渐被放大、再放大……”她还在《金枝》创作谈的最后写:“抛却家庭和个人的情感,我觉得唯一不应该遗忘的是个人在时代中的沉浮……”可见,《金枝》是邵丽向历史深处书写的一次努力,她的笔触最终指向的是时代生活中最卑微的人的梦想之光。

时代变迁,城市人开始向往土地上的绿色生存。父亲的晚年,日渐依赖土地。拴妮子用土地上结下的果实维系着亲情,她和她的丈夫还时常去城里帮助父母打理院子里的小菜园……你无论怎样无意或有意伤害过她们,她们还是把土地上生长的一切带给你,这就是善良实诚的中原百姓。邵丽写起农事,像个富有经验的老农,而且笔触里满是欢欣。

在老一代那里,土地是最神奇的东西,他们靠土地生活,老了像落叶一样成为土地的一部分。这个青年时代追求自由恋爱和革命的父亲,最终还是落叶归根,他让人提前在乡下老家建了告别仪式所用的房屋。在中原农村,人们不习惯说“死亡”二字,而是说“老了”或“走了”。人“老了”,也是生命周期的一部分。那是农业时代的入土为安,是热烈隆重的告别……这乡土传统里分明又有着对待生与死的超然态度,人也像土地上的一切自然之物,一茬又一茬,自然地来自然地去,没有过度治疗的折磨与死亡恐惧,仿佛是庄子、陶渊明在中原乡村留下的注释,又关联着每个人必须要面对的生命质量、临终关怀等现代话题。

《金枝》里的父亲和奶奶,像通灵一样,都能意识到自己生命的大限。惊慌和悲伤的是在红尘中忙碌的我们,因为我们还没准备好这一切,我们忏悔着自己的种种不是,那是人间最无奈的徒悲伤,你的悲伤从此你自己消化。乡亲们总说,老去的长辈在天堂看着呢,地上的你要过得好。否则又能怎样?这可以说是中原或者中国民间关于生与死的智慧吧。

如今这个父亲带走了没有说出的一切。关于父亲的离去,作品里用了重笔书写。其悲情之真切,让你感觉不到这是虚构,而是正在你眼前发生。中原大地上的儿女,都经历过这种送别老者的仪式。这种想信又难以确信的生死轮回,这种心灵的愿景,没法分析也没法描述,聊以抚慰惆怅的心灵吧。

死亡是一位伟大的老师,他彻底提醒我们,不是未来而是此刻,去爱你所爱的人,去做你该做的事。对于一个作家,就是写你该写的作品。邵丽在访谈中曾讲:“趁她还能写,就把父辈们的故事写出来,如果我们这一代人不讲,以后就没人知道了。”可以说《金枝》,就是一部努力把父辈、把“她们”从历史深处打捞出来的作品。

  余下的话  

在邵丽的《金枝》里,那些人物说着我们这一代人熟知的中原民间语言,仿佛就是我的老去的乡亲,甚至某些时候就是我自己,流逝的岁月在此被雕刻,被定格在文字里。文学其实也是语言的故乡,当你到了异国他乡,或者当你老了,找不到和你说着同样话语的人,但你在文学作品里可以找到。在阅读《金枝》的过程中,我在已逝的千滋百味中落泪,我惊讶于邵丽对这些海量语言的谙熟和从容书写,我喜欢这样一个毫不端着知识架子的作家邵丽,她尊重每个人物的内心,让她们说出自己该说的心里话。一代人的语言,呈现着一代人的生活。随着城市化和全球化的进程,年轻一代对民间语言愈来愈陌生。多少年后,翻开《金枝》,几代中原人的语言,尤其是老一代饱含人生滋味的语言,都在这里保鲜着。

邵丽的这种语言风格,应始于她的“挂职笔记”系列。她曾在“挂职笔记”创作谈里讲:“我重视那种带有泥土气息的原汁原味原生态的语言,当你深入基层,与普通民众在一起的时候,才能感受到他们的智慧、幽默……它无所谓高级或者低级,也无所谓对与错,我们要正视它、重视它,这是我们的文化之根。”

刘海燕,鲁迅文学院首届青年评论家班学员,河南省作协副主席,《中州大学学报》编审。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发表文学评论及散文随笔,出版有《理智之年的叙事》《如果爱,如果艺术》等。

刘海燕

来源: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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